他的眼神向那个殿门前的光影投射而去,日光虽暖,在他眼中却是异常寒凉。
风,游走来去。
诺大寂静的古宫殿中,吹皱了青苔,抚平了瓦痕。衔环双燕高飞南去,生离死别,就这样悄无声息自然而然的日日上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万里幽尘终究荡平我们所有爱与存在的痕迹。
“别”
纪连翰忽然睁开了眼睛,幽幽卡在嗓子尖儿里的一个字,依然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房中一股淡淡的暖香扑面,安定而怡人。
他轻轻瞭了一眼身体的左侧,纱帐轻拢,严密的没有丁点儿缝隙。
只是透过点点织孔,看得到帐外的清净光亮。
原来,方才一切都只是梦境
原来都只是梦境
为什么只是梦境
为什么就连梦境都对他如此残忍不可得见那思念的人一面为什么
他想着想着,深深喘了口气,才发觉自己的脸上都是湿漉漉的泪痕。
他哭了
他怎么会哭
这些年,不是早已习以为常了么
为什么
一种即不屑又无助的情绪缠绕在心里,让他无从摆脱。原来,内心深处,有些创痛,终其一生,怕都是无法消弭的劫难
罢了
“王爷醒了”
帐外轻轻一声,将纪连翰的神志完全牵回了现实之中。
那是哥舒宝珍的声音。
他极少允许她在睡时在身边伺候着,今日,这是怎么了
纪连翰草草的擦了擦眼睛,一坐而起。
他不想任何人看出他流过泪的痕迹,但通红的双眼却将他出卖的十分决然彻底。
哥舒宝珍掀开帐子,一眼就瞥见了纪连翰不似平常的模样,却还是装作没看见似的,立即就跪在他面前,为他穿靴。
“王爷午后小憩,宝珍不放心,专程过来看看。”
纪连翰看着她近来越发乖巧的模样,不知是福是祸,这个妻子和他记忆中的宝珍,似乎有了变化
而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
“下去吧”纪连翰不适应她如此伺候自己,穿起靴子,换了衣衫,淡淡的一句话,就将妻子打发了。
哥舒宝珍略略一低头,像是会意了,却谁知,又一转身去衣架上取下了纪连翰的外穿长衣,仔仔细细的为他穿上,抚平衣袖。
“刘志达来了,一直在书房候着,方才我不敢吵醒王爷。”
哥舒宝珍说罢又取过侍从手上的热巾,递给纪连翰擦脸。
纪连翰见她根本是要找着花样粘着自己,没搭理她,只是拿过那热巾,仔细的擦了擦脸,对着铜镜正正衣领,便走了出去。
房檐之下,午后的日光刺目,不过一个午觉的功夫,于他,却像是一世般的漫长。
此时此刻的书房内,坐着他的几个最亲信的幕僚。
众人对着皇帝不久前对王爷的那番赏赐一副蓝虎裘、紫金鹤绶,不停的私语评议。
在大梁国,任人都知道,这是王爷封疆的兆头。
这稀世蓝虎裘在历任亲王之中,只有权位最甚,军功最盛的亲王,才有幸能得赏赐。
至于这紫金鹤绶,更是万圣之下,一人独得的殊礼。
二者共赏,皇帝的用意已不言而喻。
众人见纪连翰缓缓走了进来,立即都“唰”的站了起来,反射般的行礼,丝毫不敢怠慢。
纪连翰看都没看他们,只是径直走到自己的案台前坐下。
他的哥哥终究决定让他封疆了
离开京城
呵呵真是好时机
他坐定在自己的座椅中,扫了一眼堆放在面前的那几样赏赐,脸上尽是不屑之色。
“你们怎么看”
纪连翰沈声问道,一句询问从他口里说出却足足像是命令。
几位幕僚见王爷面色不佳,都十分谨慎,沉吟琢磨了片刻,最不怕死的那个,首先便开口了。
一身紧梆梆官服包裹着的胖子,刘志达上前探问道“王爷,您想封疆么”
纪连翰目光落在那蓝虎裘之上,不置可否。
“由得本王么”
稍静了几许,他似笑非笑的问道。
朝中最近人事变动频繁,说明那龙椅上的人已经动了未曾有的心念,至于自己这颗眼中钉,那人到底什么时候决定铲除
“自然,王爷进退皆可。”刘志达额头上汗津津的,将那几条皱纹越发反衬的深刻,他顾不上擦一擦,只是一个劲儿的认真道“一旦封疆,未必是幸事,离这京城越远,来日能够转还的余地,也便越小。”
“不刘大人此言差矣”身后一人立即打断了他,纪连翰听声音不用瞧也知道,那是周择。
二人皆是前朝进士出身,师出同门,在大梁从基层的官吏平步直上朝廷,阅历经验丰富。但至于这看法见解,两人却常常相左的厉害。
纪连翰也不说他们,任由两人面红耳赤的争了起来。
“怎么差矣”刘志达瞪了周择一眼。
周择一捋长须,缓声道“王爷封疆乃是幸事这是皇帝对王爷的恩宠。”
恩宠
纪连翰挑起那紫金鹤绶,在手指间微微把玩着,一边听着周择的滔滔不绝。
他从来都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尤其是心情不错的时候,极少打断幕僚们的争辩。
他们辩的越凶,纪连翰听的越有兴致。
“想近年王爷被困在这清辽城中,各方势力相当,在天子眼下一方做大是极其困难。陛下盛年,迟早要一一收回这曾被各方党羽瓜分而去的实权。到时,王爷的处境,可想而知”
听周择侃侃而谈,刘志达不耐的打断他道“这和封疆有什么关系”
周择干脆斩钉截铁,道“当然有关系”
刘志达上前一步,狠问道“什么关系”
“只要封疆,王爷便能蓄积兵力,以便来日”
“好你个周择你居然在煽动王爷谋反”刘志达快言快语,怒不可遏
周择瞥了他一眼,飞给胖子一个“我说了么”的眼神,一拂衣袖,深藏功与名的坐了下来。
孺子不可教也周择心叹。
纪连翰见他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将手中绶带向案上随意一扔,喝道“放肆”
刘志达见纪连翰喝的却是自己这颗赤胆忠心,长吁一口气,呼呼的颤声道“王爷,您难道真有意谋反”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身为当朝皇帝的贴身总管,齐歌歌自然整日都伺候在纪连晟身边。
但,有一个情形除外素日里去慈恩宫走动,向太后汇报皇帝的起居饮食,以及在皇帝忙时向太后问安。
这么些年了,郭太后一直坚信齐歌是自己的人。
可终究人心难渡,殊不知即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迟早会有羽翼丰满的一天。
更何况,那人是皇帝,一个手握至高权柄的人,又怎能甘愿被人当作傀儡一般cao纵一辈子
即便这名义是母亲的关爱。
三纲五常那一套是用来愚弄儒生的,对纪连晟而言,从来不受用。
郭太后自从紫菱暴死之后,似乎受到了惊吓,几日萎靡,纪连晟连日亲自问安。这日朝政忙碌,便委派齐歌带着进补的吃食踏准时辰,出现在慈恩宫向郭太后问安。
齐歌说来也是多年揣着脑袋在郭太后雌威下讨得生活,风波里出没来去,对太后察言观色早已练就的得心应手。
紫菱死后,因为查案太后宫里的人手顿时又少了几个,除了郭太后多年十分信任的,任何人都再无法亲近太后贴身服侍。
“皇帝今日怎样”
郭太后正盘着腿坐在长榻的黄色蒲团上,见齐歌来了,劈头盖脸头第一句就问。
“回太后,陛下一切都安好”,齐歌自是训练有素,听罢就跪下,磕头带回话,利利索索,干干净净。
“起居、饮食如何”
郭太后事无巨细扔了过去。
“安好,太后放心。”
齐歌低眉顺眼,乖巧服帖。
郭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问道“这几日可有让妃子侍寝”
躲不掉每次必问的坎儿,齐歌例行公事的道“陛下政务繁忙,夜里圣体疲惫”
“罢了”郭太后打断他,没好气的道“他好歹也是个皇帝如今男妃也纳了,这子嗣事情还是丁点儿没挂在心上”
齐歌伏地不语,太后这么厉声一呵斥,他额头上被逼出了几滴豆大的汗珠。
七公主夭折也有些日子了,眼下宫中有孕的,只有元妃一人。
两位皇子体格孱弱,皇长子那亲娘琪嫔,纪连晟更是经年未曾宠幸过。
想来,这民间大富之家子嗣也未必如此凋零,太后着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要多劝劝皇帝,知道么”
郭太后也不知念头怎样一转,语重心长一句,说罢却立即觉得不大妥帖。
怎么让个货真价实的公公去劝皇帝这档子事儿
齐歌汗颜,还是勉为其难的叩首道“奴才领命,太后放心。”
“唉”郭太后摇摇头,真是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站在一旁,本就忐忑的侍女,见太后如此失望的神情,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
“宫里有讯儿说皇帝命人收整长年殿”心念一转,郭太后又问道。
“是,太后。”
“给谁住”郭太后的凌厉之气,直逼齐歌。
这事儿就是齐歌在张罗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长年殿作为清辽皇宫风水最好的一座内宫,直挨着皇帝的昭耕殿,能入主长年殿,自然昭示天下是帝王最心尖儿的人。
只是,这长年殿自从先帝一朝就一直空置,纪连晟登基、成婚、诞子已有些许年,也一直空置。
此番收整,究竟是为了谁
幸好齐歌在路上就早已想好如何招架太后呼啦啦的八卦之心,呵呵,她问自己什么,自己就往皇帝身上推什么。
来来去去,模模糊糊,中庸如此,说了和没说,区别也不大。
反正,皇帝心中的弯弯绕,他老娘已然根本参悟不透了。现在齐歌已经笃定心姓只抱帝王一人的大腿,得罪太后,是迟早的必然。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太后,皇帝只是让奴才们收整,奴才们就撅着屁股领命去做,至于是哪个主子入住奴才奴才怎么知道”
齐歌一脸犯难,伴着十分真挚的苦笑神情,郭太后差一点儿就被他糊弄了。
她冷哼了一声,没搭理他。
究竟是谁
宫中新人,也非那三任男妃莫属了,哪个新任男妃摄住了皇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