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也没有试图接近过任何一座黄泉客栈。浑沌知晓他在黄泉当中,那些布置针对的可不只明灯教与鬼兵。浑沌入不得幽冥当中,可李泉也只是一具化身,他在幽冥当中布置已久,只在此紧要关头拦下李泉不是什么难事。
但李泉也不必插手。
女须还是在静静地下落着,最顶上的一个黄泉摆渡者已经触到了她的手臂,却像触到一片影子一样穿了过去。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每一个枯瘦如骨的手臂上都带有浑沌的力量,凶狠地抓着、扯着、挥舞着,却怎么都触不到那个安然飘落的身影。
他们好像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些混乱、凶恶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触不到那一片安宁幽寂的。
“这是……”仰苍震撼地看着这一幕。
“无我之境,他们动不了她。”李泉悠悠而道,目含赞赏。
……
“黄泉那批人动不了她。”无底峡中,郗沉岸没能从别初年脸上看出什么,便也不再拖延,直说道。
别初年讶异地挑了挑眉,很有兴趣地问道:“为什么?”
郗沉岸沉默了片刻。
他之前说女须伤不到他,那话是半虚半实的。
他若没有答应别初年,便不会让事情发展到女须能够斩出那一刀的地步。女须自然伤不到他。可是只要她斩出了那一刀,他就必然会伤在那一刀之下。
女须那一刀……外显一刀斩他,实为一步斩我。
踏入幽邃,一步舍我。明悟不等于能够做到,她便借斩向郗沉岸的一刀,一步将自己斩出幽邃。
跨出这一步之后,她未来之道,一片坦途。
负怨煞而斩不平,既斩天地亦斩心。
“她跨出了斩我一步。”郗沉岸道,神色复杂,隐隐透出些许钦羡。
……
女须感觉自己在往下沉。
她一步踏出了脚下的道,便也落入了幽邃之中。
除了下沉之外,她已什么都感觉不到,感觉不到郗沉岸、感觉不到倒天梯,也感觉不到幽邃,她甚至也感觉不到手中十世怨骨所炼的白骨刃。
渐渐的,她连下沉也感觉不到了,她的心中她只剩下最后的那一念。
斩!
可她已无物可斩,一切外物都已消去。
还剩下什么可以斩呢?
修为斩去!凝聚着阴气的法力斩去,所负的怨煞斩去。
记忆斩去!一身杀气斩去,烦杂旧念斩去。
七情斩去!恐惧斩去,愤怒斩去。
我也斩去,一切悉皆斩去!
斩去之后,连斩去的念头也寂灭。在这无念无想之中,被种种杂念烦恼所遮掩的本真之道,终于浮现。
在这样的空明寂静的无我之境中,不必谁来护持,恶念寻不到她、伤害触不到她,一切外力,悉皆落在空处。
只有女须在缓缓下沉,沉到最深、最静、最根本的地方。
她已落到了黄泉客栈之中,但没有任何一寸客栈能够接触到她,她又落到了炼制怨魂的蛊阵之中,但怨魂与阵力都无法影响到她。
直到她终于落到了黄泉中。
黄泉河水上,寂静、浩瀚、极大又极微的意蕴接住了她。
一枚黄玉悄然从她身上凝聚而出,落入黄泉之中。早在地脊重定之后没多久,长阳就已在她身上隐下这一枚社土之力。
第四道黄泉。
黄泉之中,女须豁然睁开眼,她的双目空明而澄澈,似醒非醒,双手握着白骨刃,缓缓向上而挑。
白骨刃受黄泉洗炼,不见凶煞,只余幽寂,一刀无声无息地挑起,像挑起了整道黄泉。
黄泉之上忽然掀起了无声的巨浪,浪潮击碎了才凝聚出来的黄泉客栈,将由怨魂凝练的砖瓦尽数卷入黄泉之底,黄泉摆渡者的棺船在浪潮中摇晃倾覆,落入其中的摆渡者不见挣扎,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沉了底。
一刀斩出过后,往昔记忆纷至沓来,一世、两世……十世。心如明镜,记忆如镜中光影,十世记忆流转而过,不染心境,斩去的修为复自重生,女须自无我之境当中恍然而醒,再看前方,那条由她自己而走出的鬼修道路,已坦荡明明。
黄泉之上,浑沌之力聚成一片混沌阴云,震怒一般向下砸落。
李泉拂袖一扫,长风迎击而上,失去根基的浑沌之力彻底离散。
他看着恍然看来的女须,忽然一笑:“恭喜。”
第143章
客栈破碎、棺船倾覆之后,被禁锢在其中的怨魂们化作点点微光,黄泉重新恢复了平静。
幽冥当中心灯点点,黄泉之下魂火莹莹。
黑暗是厚重而寂静的,将饱经苦难的怨魂们收容,给予他们安宁的暂歇,在这无声的慰藉中,流淌向下一世的轮回。
女须看向神明,她已出离了无我之境,但心还是空明清净的,有着通明的智慧。她看见神明的笑,在那笑中,她看见了柔软的悲悯、通达的透彻,是平静亦是欢喜。
于是她突然明悟。一切早已在神明目中。
一切因果,早有所昭;一切所行,皆有看顾。
不平是苦,怨煞亦是苦。她是为诸众生护卫幽冥的鬼王,亦是有苦需渡的众生。
众生可悯,她亦可悯。众生应渡,她亦应渡。
这一方世界虽然乱了,神明的目光却一直垂落于众生。
她的足落在黄泉之上,黄泉的力量静默厚重地接住了她。十世轮回的苦难之间,亦是这样的力量给予她难得的安宁暂歇,包容一切苦难,引她行向大愿。
这是一方,有天神的世界。
天地之神,享天地之德位,承天地之责担。
“大地之神名为社土,社土通幽。汝当感其心,承其志。”神明的声音字字入心。
女须垂眉稽首,她感到幽冥的厚德,感到黄泉的脉搏,那静默的看顾,像在殷殷咐嘱。
再抬首时,眉眼沉凝,刀意悲悯。
她当,肃清幽冥!
……
“幽冥当中生变故了。”别初年忽然看向无底洞,他感到洞中气息变化,但却无法分辨这气息变化代表着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他向郗沉岸问道。
郗沉岸露出些微牙疼似的表情。
别初年恍然而笑:“你可刚得罪完人家。”
“没关系,我能和那帮黄泉摆渡者合作,就也能和她合作。”郗沉岸道,“同我做朋友,总比同我做敌人要好。”
黄泉摆渡者在幽冥当中扎根已久,以他们对幽冥的执着,也不那么容易被肃清干净。无底洞主这个名号所代表的力量,还是有些价值的。
“先入玄清,后阻幽冥。你做这些,又是怎么想的?”郗沉岸问道。他看不出别初年的破绽,索性直接问道。
别初年并未想要隐瞒,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剥去从容温和的表象,显露出下方细微而深刻的痛苦。那痛苦因困顿而生。
“我做了梦。”他喃喃说道。
“什么梦?”郗沉岸追问道。
“我不记得了。”别初年却说道,他面上是一种反复努力回想过后,却只收获了一片空茫的、习以为常的平静。
“自我心焰通明,前道将成的那一日起,我就开始做梦。”
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再也不需要睡眠了,自然也不会做梦。除非是灵性在冥冥之中感受到过大的讯息。从那一日起,别初年就开始时不时地入梦,但每一次从梦中醒来,他都什么也无法记得,只有极大的惊怖残留在他心中。
他唯一所知的,就是他又一次做了梦,每一次的梦都不同,每一次的梦都同样令他惊怖。
“你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吗?”郗沉岸问道。修士的梦不会无缘无故而生,必然与其过去所种之因相关,所以才会冥冥之中牵动神魂有感。既如此,探寻前尘,必能寻到因缘所在。
别初年笑了一下:“我以心焰照前尘,照至再无可进,仍未有所得。”追无所追,解无所解后,渐渐的,他的心焰就熄了。
郗沉岸也不由得皱了一下眉。明灯教的心焰通明透彻,轮回可照、微尘可察。凭别初年曾经的修持,他可以追溯的前尘必然是一个极可怕的深度与广度。但就算如此,他也未能寻到线索,他究竟梦到了什么?这个梦,又为何会让他追逐至此?
“你加入玄清教是为了这个梦?”郗沉岸问道。
别初年点头,慢悠悠道:“玄清教毁了也好,我在里面折腾了许久,却也未能有结果,正好借此机脱身出来。”
“你来找我帮忙也是为了这个梦?”郗沉岸又问道。
别初年继续点头:“虽然我不记得梦境内容,但却冥冥中会对某些人或事有一些感觉。反正你与那些黄泉摆渡者,也不过是交易而已。”
郗沉岸哼了一声:“交情归交情,交易归交易。”
别初年一笑,从袖中掏出个木质面具抛给他:“这算是请你帮忙的酬劳。”
郗沉岸接过,面具上木纹诡异,如扭曲挣扎的痛苦人形,面具里困着个神魂分裂的魂魄,与诡面灵性正好达成了平衡。他颇感兴趣地一挑眉,这东西有些意思。
把玩片刻后,郗沉岸忽然静默下来,片刻后,问道:“这些梦很重要?”
别初年点了点头。
“比你的道还重要?”郗沉岸又问。
别初年再一点头,神色平静而坚执,细微的痛苦嵌在面上每一丝新生的皱纹里。
郗沉岸沉默了。
别初年修习明灯教的点灯法,他的修行早已走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可是他熄了他的心焰,舍了他的道。哪怕现在身陷天人五衰,他并不在意。就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这听上去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愚蠢。
但别初年却很认真。
别初年不是一个疯子,他的心境也不是轻易就会被打破的。但他却如此做了。这背后的意味给了郗沉岸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也许他不该再问下去,这毕竟不是他的麻烦。
在这道有所缺的混乱大劫之中,他们本来已经在很艰难地探索前路。
但在别初年离开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我有种感觉。”别初年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如果不能知晓那个梦,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死生没有意义,他的道也没有意义。明灯教没有意义,玄清教也没有意义。仰苍没有意义,郗沉岸也没有意义。一切,皆不重要。
他离开了无底峡。
郗沉岸久久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听明白了别初年话中的含义。那含义是如此的可怕。
一切皆无意义,故此,为了这个梦,他一切皆可舍弃。
……
大青山首之巅,长阳垂眸看着世间,目中因果茫茫。
自他坐在这里后,这里便每日拔高一丈。坚实的大地承托起日出之巅,静默无言。
社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消亡。
她知道长阳知晓一些与此有关、很重要的事情。那也许可以避免她梦中的惨局。
但她看出长阳不想说。
大青山首之巅,长阳颠了颠他才从半山腰摄上来的酒葫芦,抬手斟满了两樽石杯。
十二万年前,社土什么都没有问。
因为……
“我信你。”
第144章
第二樽石杯里的酒液刚斟完,炎君的身影就倏忽出现在山巅。
他看着两杯斟好的酒,眉毛一挑:“你猜到我要来?”
“不是。”长阳说道。
他顺手把另一杯酒给倒了。
炎君:……
“你什么时候也学起了凡人那套?”
那杯酒是祭奠社土的。
长阳自己执着另一个杯子慢饮:“一时心有所动罢了。”
炎君一拂下摆,盘膝坐在他对面,捞过酒葫芦自己仰头倾了几口。
他也是感觉到幽冥当中的变故才过来的。
炎君放下酒葫芦,再看向长阳:“你在幽冥当中的行事,太冒险了。”
因为地府的缘故,他和太阴都默认将幽冥之事交给长阳自己处理,但今日见长阳的所行,他却不能赞同。
假使女须没有跨出那一步、假使她的心有了一丝一毫地畏怯,假使她虽有舍身之意,却未能悟出无我之境,事情又当如何呢?
长阳浑不在意地笑:“我不是还有一具化身在那儿吗?”
大不了,他便舍了那具化身。幽冥当中的情况虽然会比现在要差一些,但也不会让浑沌立下第六座黄泉客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炎君皱眉看他。
浑沌不会注意不到李泉,他图谋幽冥,怎么会不考虑长阳的化身呢?
舍化身。说得好容易,纵使浑沌的谋划被这一具化身阻止了,他不信浑沌不会趁此机会借着化身的联系反伤到长阳身上!
长阳却笑:“无碍。”
炎君盯着他看了许久:“大劫之中,因果已乱,长阳,你无法每一次都测算无疑。”
“我会谨慎。”长阳只好道。
得了他这一句,炎君终于满意了似的,愿意放过这个话头,讲一讲其他的事情。
“人间怪异愈发严重。”
幽冥当中的情况暂且稳定了下来,人间的大劫却还没有止息。炎君掌薪火,对众生心念分外敏锐。可笑的是,在没有黄泉客栈之后,心中倾向化身怪异的修士,反而比之前更多了。
对于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来说,纵使知晓入黄泉客栈避劫无异于饮鸩止渴,但它的存在还是给了他们一丝虚假的希望。现在这个希望没有了。
神庭借白帝雷法,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