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唯存神识中的一点真灵凸显。存真化身、存真化身,原来如此,这才是存真的真意。
衣袍青黑的化身豁然睁目,目中灵光跃然。
化身忽对漓池洒然笑道:“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我就在这里,谁能化作我?”
漓池亦含笑,真灵既现,他便也看清了,哪有什么曾经神明隐匿的魂魄?哪有什么另一个黑袍如墨执笔如骨的神明?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纵使记忆不复,但他也再没有醒来之后的困惑了。
化身舒臂,忽有风自生,携着似有似无的长鸣,扑出窗外,在院内吹拂过。
鹤神白鸿正在院内同池中银鱼嬉闹,鹤天生长喙,就是用来捕食水中鱼虾的。白鸿早已修行有成,不会去猎食生出灵性的水族,但之前中秋那一日,她见池中银鱼介于虚实之间,状态奇异,难免觉得有趣,于是做扑击状与其嬉闹。
那时她并未真正施力,只是玩闹而已,长喙点在银鱼背鳍之上就停下了。
银鱼受惊,身形已经骤然转虚,摆尾游到一旁,回首一口水流就喷了过来。那水流中蕴含着剑意,如一道匹练飞射而来,白鸿一时躲避不及,被沾湿了些许羽毛。
鱼藏剑。自那之后,白鸿见猎心喜,她天生长喙如剑,又喜战斗,故而走古道妖修,见银鱼同样擅剑,便常常前来与之戏耍。
戏耍之余,便是思考漓池给她的那个问题。
“风不动的时候……是什么呢?”她也就这个问题问过丁芹,丁芹虽然年少,但她是漓池的神使,多少应该可以理解些许漓池的意图。
“风不动的时候……”丁芹同样想不出来,“风不动的时候就没有了呀。”
白鸿不由叹气。
她隐隐能够感觉到,若是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对她的修行将大有进益。可这种问题哪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人人都知道顿悟可以突破,可若是那么容易顿悟,谁还会日夜艰苦修行又或者转而向外寻求进益?干脆天天坐于石窟之中参话头好了。
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她可就得一直被困在九曲河旁,虽然不是不可以一走了之,那些凡人本就不是她的责任,她当初也只是因为途经此地见人们凄苦,方才一时心软留下来的而已。但照顾了这么多年了,她眼看着凡人迭代村落发展,怎么可能一点感情没有呢?
白鸿发愁的时候,便显得懒洋洋的,与池中银鱼对剑也不上心。
银鱼喜剑,不满之下,又是一口蕴含着剑意的水流吐出。白鸿懒洋洋地挥了一下翅膀,风便将水流击散了。
她的修为比银鱼高出不知多少,只是在与银鱼对剑的时候,从不使用剑外之术而已。现在她没有心情,银鱼也别无他法,气哼哼地一摆尾,顺着水道游到山下去了。
白鸿正烦恼着,一阵清风忽然扑来,风中有呼啸声隐隐。白鸿忽然愣住了,她正是修行风之道的,对此最敏锐不过。这并不是山间普通的清风,这道风中似乎蕴含了千万种不同的风运行的状态,席卷沙尘的狂风、轻暖孕生的和风、凌冽肃杀的寒风、承翼于九天之上的高风……似乎自古至今,吹息过千万年的风,都在这一道风中寄托了灵韵,那风声之中,有着道韵,吹得四周灵机都活泼了起来。
白鸿瞬间被这道风抓住了,这是机缘。
巨大的丹顶鹤立于池边,昂首展翅,修足独立,每一根翎羽都在风中微微摆动着,感受着风中的一切。白鸿在参悟起从这道风中所获得的一切。然而一道风又会持续多久呢?不过一个呼吸,这道风就散了,其中所蕴含的道韵也消散再难把握。
白鸿不免失落:“风散了。”
房门突然打开,漓池倏忽已站到了她身边,伸手对她头顶一敲:“风散了,留下的是什么?”
白鸿头上一痛,呆呆地看着漓池:“呷?”
漓池无奈地摇摇头。
白鸿心头有一丝灵光划过,她刚才似乎本来有机会悟到什么的,可惜时机已过,现在再拼命想抓住那一丝灵光,却只剩下些许难言难明的感受。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等下次吧。
“你再停留在九曲河畔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且看金六山吧,若是他悟通了,你也就将那些庇护之地交托给他吧。”漓池目光落到山下。
白鸿修行风之道,在四处游历中体味风的道韵,她已经在九曲河旁停驻了千余年,这本该是她悟通一层的好时机,然而她心中责任太重,记挂着九曲河畔诸多村落,如今大劫起后,她更是忧虑那些凡尘众生失去神明庇护的后果,这层忧虑太重,已经阻住了她的念头。随着大劫的发展,这层忧虑只会更加严重,不若放她离去,换一条路。
山下。
金六山已经走过了在他庇护之下的每一片土地。
在开始的时候,他心中满是焦虑。重走一遍,这有什么必要吗?以他的神识,只要须臾就可以扫过,为什么非要耗费时间一步步走过呢?
每一刻大劫都在变得更加严重,金六山心中的紧迫感越来越急。他必须得赶在大劫运转到他无法承受之前,找到自救的方法,他只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每一秒都像一刻钟那么长,好让他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
但实际上呢?就算时间再延长几倍,他也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够眼看着时间在焦虑中一点一点流逝,然后在最后关头,迫不得已地选择一条他之前早已明白,却不愿意走的道路。
可金六山还是强压着性子,一步一步走过这些土地,然后,他逐渐感觉到了不同。
金六山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渐渐的,他不再感觉到焦躁。大地在他足下,坚实地承托着他的每一步,那不是神识扫过时所获得的丰富信息,而是他自己切实感受到的。
土壤或松软湿润、或坚实细密,浓浓淡淡的绿在大地上生长,细密坚韧的根在大地下延伸,有虫在土中钻过,无数小兽像他一样在土地上走过,大地承托着他们的足,像承托着他、承托着每一株绿色。
他感受到了大地对生的孕育。
然后,他走到他领地最远的地方,又从那里换了一边,开始向回走。
他感受到堆积的落叶,落叶下掩了僵硬的夏虫,它们已经死去,在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感受到了大地对死的收容。
于是他突然感受到了跳动,像脉搏在起伏。他似乎迷茫、似乎懵懂,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感受着那一下接一下的起伏跳动向前走着,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鲤泉村中。
少壮在田中耕作,小儿在田边玩耍,一个垂髫的小儿不小心绊倒在田埂上,却没有哭泣,反而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紧贴在地上听着,过了一会儿后,惊奇地对田中的青年大喊道:“三哥三哥!我听见大地在跳!一下一下的!”
青年直起腰看她,扶了扶斗笠,笑道:“那哪是大地在跳?那是你的心跳!铜豆快起来收拾收拾!要不回去后娘要骂你了!”
大地在跳、那是你的心跳……大地、心跳……
有什么在金六山脑中轰然炸响。
一尾银鱼顺水而下,在湖中跃起,身上有自山中地下水脉所带出来的气息。水脉如血,地脉有心。
……
“集众生信仰,以成神位,是为众生之神;合一方天地,以成神位,是为天地之神。”
漓池站在李府院落之中,悠悠说道,目光遥遥落在山下。
其声在金六山耳中响起,他忽然有所悟。
原来如此。他只看到了诸多欲求神道的小神收集信仰,只看到了水固地神接受香火,便自己也以为这是他的道了。
但地神可以接受香火,却并不代表应以香火为重。他长久思虑,却都是在看着香火,就连第一次在湖边等候神明,希望能够托庇于神明座下之时,都是在说香火,欲将香火交托给神明,却忘记了,地神是一地之神。
地上地下,生死轮转,然土地厚重承载包容,不以生死而改。
他听到了,那是地脉的心跳,那也应该,是他的心跳。
神庭印记倏忽而生,悄然落入金六山的神位之中,那座始终将凝未凝聚散不定的神位,霎时凝做了一尊坚固厚重质如黄玉的神位。
……
漓池含笑看向白鸿:“若是他愿意承托下九曲河畔的土地,你就可以离开了。”
金六山积累甚厚,如今成就地神之位后,他的能力已经足够庇护更多的地方了。地神护佑大地,大地亦护地神。庇护一方土地对他来说,再不会是消耗,而是修行。
白鸿欢欣之时,漓池继续道:“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您说。”心情很好的白鸿豪气道。
“带着丁芹一起。”漓池说道。
丁芹猛然抬起头:“上神?”
漓池低头看着她,透彻的目光似乎已经看透了所有,笑意温和:“离开这里四处走一走也好,你如今也有了自保之力,但大劫正在运转,天地间更加混乱,你又年纪尚小,既然与白鸿有此渊源,那么结伴同行也是很好的。”
白鸿已然应下,丁芹心中生出不舍来,这里……就像她的家一样。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在父母去后,还从未与谁像现在这样长久亲近地生活在一起过。但她知道,她留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她越爱这里,越想要让这里变得更好,就越该离开,去获得让自己未来也能够庇护这里的成长。
“不过在此之前,还要接待一位客人。”漓池目光遥遥看向水固镇。
……
水固井旁,水汽升做雾气,笼了整座竹林。
水固地神感应到了这变化,但并未放在心上。这是淮水神君的术法,在过去的两千四百余年中,神君常常如此,在不想要被打扰时,就会以水雾遮掩,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水雾之中,一个沉稳宽厚的身影忽从井中跃出,其形貌威严,身着暗黄衣袍,目中神光熠熠,身周隐有厚重坚实的大地气息。
他在水雾中向前踏出一步,身形倏忽不见。又过了一段时间,竹林中水雾消散,一切似乎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
李府。
大门已敞开,暗黄衣袍的男子一步落在门外,漓池站在门内,已在等待。
“恭喜道友。”
孟怀朗笑一声,跨入门内,声音中既有得出井中的快意,又携厚重沉凝地威势:“也要谢过道友。”
老龟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忽然出现的黄衣男子,他隐约觉得这人的气势有些许与淮水神君相类的地方,但他却又处处都与淮水神君不同,虽然相貌可以通过术法改变,但修出来的道韵总不会变吧?神君修的是水道,这人身上却是大地的厚重气息。
孟怀看向老龟,问道:“你还记得是哪些人去冲击淮水君府?”
老龟迟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跟我走。”孟怀说道。
老龟不动,目光看向漓池。
漓池含笑:“去吧,这位是淮水神君的老友。”
老龟心中的警惕消去,对孟怀礼道:“请问前辈姓名?”
孟怀哽了一下,他还真没给化身想过姓名,但他也没有把化身直接透漏给老龟的意思。
“这位道友姓余……”漓池在旁边慢悠悠说道。
孟怀瞧了漓池一眼,没有反驳。他不能以原姓做化身名,否则老龟必然生疑,直接借余简的姓也可。
“我名余堌。”孟怀说道。
“那些冲击淮水君府的修士们早已分散离开了,您要寻他们做什……”老龟正继续问着,忽见那位余堌前辈似已不耐,对漓池上神点了点头后,直接伸手像他抓来。
老龟话还未及说完,也为及反抗,就被抓着迈出一步,一步之后,身在万里之外。
余堌眉眼间尽是得脱困局的肆意,唯有上翘的嘴角透出冰寒。
寻他们做什么?
虽然漓池曾言那些修士已经深陷劫中,必受果报,但他们伤他座下水军,他这个淮水神君,岂能不去报复?
未出井中时还罢,如今既出……
自古水神多凶戾,自古水神多护短。
……
漓池拂袖关上了大门,笑道:“好了,客人已经离开了。”
泥鳅儿愣愣地看着老龟消失的方向,嗫喏道:“龟爷爷……”
“放心,和余堌道友在一起,他不会有事的。”漓池笑道。
他手中捻着一根细丝,那是得自淮水神君身上的七情引,其为“喜”。
漓池抬袖取出琴来,喜怒哀惧爱憎欲,七情之中,唯差憎欲二弦。但他并不打算等七情引俱全之后再行动。
水固地神曾为解决食梦貘之事而向他赠礼道谢,其中有一团细韧的蛛丝,得自水固地神座下以蛛妖修成的护法神巧缕公。这剩下空着的两根弦,便暂以蛛丝相待好了。
房间内,风岩化身负琴起身,倏忽风起,身化风中,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山下。
李府、鲤泉村。
此身之名,便化名李泉好了。
他遥遥看向梁国方向。
自他从李府祭坛上醒来伊始,身上便独连有一根因果线,遥遥指向西南方向。那是因为他借李府祭坛出现,故而与李氏后人所连的一根因果。
那祭坛既然与他相关,必然有他失忆前的身份之名,后李无从知晓,李氏后人却未必不知。
除此之外,此行还有另一个目的。
幕后之人将伪作的玄清教正隐于梁。
灭玄清教、盗皮换骨、重伤玄鸟、烈毒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