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是几乎没有遮掩的不容拒绝。
在房门外站着的,除了河神的使者,还有几个健壮的妇人。
在房内的姑娘接过了嫁衣后,她们也一个个走进了房间。这些妇人是来给河神夫人梳洗打扮的,服侍或强迫,安抚或监督……随便怎么称呼她们的任务都行,那本来就没什么两样。唯一或许值得一提的是,她们都来自沿岸的其他村落。
她们都不认识这位河神夫人,也都明白祭河神的必要。
等到房间的门被关上后,河神的使者才重新抬起头。
他乐意给予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们恭敬,但他不乐去看他们的脸。
没有必要。他不会去记住的。因为太多了,每一年,都会有。
那些脸上的神情,不必看也可以知道。
因为他们总是在哭泣,又或者是谩骂。有的人会向他跪下抓住他的腿哭嚎着哀求,有的人会拼命地挣扎想要逃跑……人们在最后一次求生的机会面前,总是显得格外疯狂。
但无论她们怎么做,最后都是会被拖进去,换上衣服、擦上脂粉、架上花轿。
但这一次没有。这一次的河神夫人好像早已经认命。
她甚至没有多大恐惧似的,连呼吸都没有乱。那些健壮的妇人是自己走进屋内的,而不必托着一个吓到手脚瘫软的姑娘。
太安静了。河神的使者站在门口想道。
他没有听见哭闹和哀求,没有听见板凳被踢倒的声音。
没有等待多久,房门就再一次被打开了。
河神的使者再一次垂下了头。他看见那穿着绣鞋的脚迈出门槛,嫁衣鲜红的裙摆从他身侧拂过。
她是自己走出房间的,不必被强托着才能走出来,又或者是捆着塞进花轿。
等到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都坐进花轿后,河神的使者站在轿前,长长吐出一声:“起轿——”他不该想那么多的。无论这次的河神夫人性格有什么特异之处,又或者可能是个哑巴或傻子,都无所谓。
长长的队伍开始行动,一个满身药气面色蜡黄的女人突然从村子里冲向花轿,她被一个男人拖住,扑倒在地上,一只瘦弱的手臂拼命伸向花轿,撕心裂肺地喊道:“阿女啊——!”
轿子里传来一声稚嫩的童音:“姐姐,不哭啊。”
河神的使者垂着眼睛,带着队伍向前走去。
他不该想那么多的。
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无论他们本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无论他们家庭是什么情况、无论他们是不是有着深爱的人又或者是被谁深爱着。
河神不会在乎的。只要他们是年轻鲜活的姑娘与年幼的男童女童就可以了,河神不在乎他的夫人与金童玉女是哭还是笑,也不在乎他们是谁的孩子。
喜乐奏响,几个健壮的男人抬起花轿,一路稳当着走到河边。
这是一支送嫁的队伍,也是一支祭祀的队伍。
河水声由远及近,队伍在喜乐中停下。轿子被搁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轿子里仍然很安静,只有落地时受到震动,才传出了一声小小的孩童惊喘。
他们已经到了。在河岸边有一处修筑好的木质平台,既是祭台,又是渡口,有一艘形状奇异的船停在河面,被绳索系在木桩上。
那是艘很特别的船,它并不是常见的梭子形,而是一个圆台形。圆台四周有着围栏,中央是略高出一块的木台,在木台与围栏之间凹下去的圆环里,则摆着新鲜的瓜果与炖好的猪头……
河神的使者在船前点起蜡烛,带领其他人向着河水叩拜。
“……敬告于九曲河神,去岁丰乐,皆为神恩,兴雨导泉,宜民宜稼……今有新妇,并金童玉女,感念神德,愿往服侍……”
身着嫁衣的姑娘揽着两个孩童坐在轿子里,隔着帘子听人们的祝祷。
“姐姐。”女童拉了拉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河神爷爷会不会很凶?”
男童没有说话,却抬起头同样不安地看着姑娘。
她慢慢抚着两个孩童的肩背,许久之后,才低声说了一句:“别怕。”
祭拜停止后,人们起身,河神的使者走过来,半垂着眼睛掀起了轿帘。轿外还站着一个青壮男人,那是河神夫人的哥哥。河神夫人的阿娘病了,河神夫人的阿爹留在家里照顾她。但她的哥哥是要来的,他得背着他的妹妹出嫁。
这里所有的姑娘在出嫁时,都是被父亲又或者哥哥背着的。
无论她要嫁给谁,他总要背她一回的。
男人背对着轿子,深深地垂着头。
姑娘松开了揽着两个孩童的手臂,两个孩子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袖子。她顿了顿,拍了拍两个孩子的手臂,在他们松开手后,伏上了哥哥的后背。
哥哥背着她,一步一步向河边走去。河神的使者牵着两个孩子,在后面跟着一步又一步。
人们让开一条道路。
男人一直沉默着,她也一直沉默着。
她被放到船上,一直垂着头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双眼通红声音嘶哑:“阿妹……下辈子别生在这儿了。”
这是不该在祭祀流程上说话的,但河神的使者一直垂着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姑娘说道。
河神的使者不由得抬起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话,也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
嫁衣鲜红、朱唇如血,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泪水的痕迹,又像是燃烧的火焰。
她看着她的哥哥、看着送祭的村民们,也看着他,那目光几乎要令他战栗。
“不。”她说道。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要一直生在这里。一直等到,河神消亡的那一日!”
……
四十年、又或者是五十年……河神的使者已经记不清过去多久了,他主持了一次又一次的河神祭,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河神夫人、一对又一对金童玉女,今年,又是一次河神祭快到了。
他带着徒弟,再次站到了一个门口。
没有低泣又或是恐惧的急促呼吸,打开门的人很安静。
是死心了吗?这次的姑娘略有些不同,她的父母收了另一家的钱,她是替那一家的姑娘来做河神夫人的。
这样的事不算太少见,只不过他从来不会去关注,只要每年都有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他就不会管别的。
但他的徒弟还年轻,还会有几分义愤。这几天总在他耳旁叨叨咕咕这件事,可是有什么用吗?
他只问了徒弟一句话:“你是想让我出面,指定原本那家的姑娘做河神夫人吗?”
他的徒弟一下就闭上嘴了。
不平、义愤、同情……有什么用呢?只要河神还在,就一直会有河神夫人和金童玉女,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总是要有的。
不必分辨他们是谁,只要知道他们是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就够了。
祭祀永远需要有人主持。
河神的使者手上一轻,那件鲜红的嫁衣被取走了。
安静的,但不是麻木。那种安静,让他感受到熟悉。
他下意识抬起头,那是一张陌生的姑娘的脸,但是那双眼睛……墨一般漆黑,却闪着光,像是泪水的痕迹,又像是燃烧的火焰……
她已经哭过了吗?
他记得徒弟说过的话,说那家人是如何哭天抹泪地说舍不得女儿、如何借此向另一家提价、如何欢天喜地的收了钱……他们没有来参加这一次的送嫁队伍,他们甚至连看一看都没有!
虽然每年都会提前将河神夫人与两个孩童接到同一间房子里,但他们的家人总会前来哀求能够与他们再见一见,哪怕是隔着门窗说说话……但这一次没有。不……那两个孩子的家人都来了,但是河神夫人的家人没有。
河神的使者看着那双眼睛,他违背了自己的习惯,不但抬头看了她的脸,而且很久都没有移开。
他早已经记不清他上一次看见的那张脸了,但他记得那双眼睛。
与现在的这双眼睛一模一样。
那双眼睛里不是怨恨、不是苦痛、不是不平……又或者说这些她都早已经经历过了,但她把它们燃烧成了火焰。
送嫁、祭拜、将河神夫人和金童玉女送上船……河神使者看着坐在船中的姑娘。嫁衣鲜红、朱唇如血,漆黑的眼睛闪着摄人的光。
没有人背她出嫁。
河神的使者沉默了一瞬,将两个孩童交给他的徒弟,自己对着轿子背过了身。
这是很危险的,人们敬畏河神的使者、人们怨恨河神的使者,那些被选出来的河神夫人与孩童们尤甚。她离他太近了,她会不会做出点什么?她戴着簪子,那很尖锐……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很安静,也很轻,可河神的使者却觉得脚步从来没有这么重过。
那个姑娘伏在他背上,他送她出嫁,送她上了那条绝命的船。
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不……她不只是河神夫人,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名字,而不只是“河神夫人”。
河神的使者突然开口说道:“……下辈子别生在这儿了。”
“不。”穿着嫁衣的姑娘说道。
河风扯动她的嫁衣,她眼中的火光比嫁衣还要鲜烈。
“我要一直生在这里,我要看到河神消亡,我要看到冤魂解脱,我要看着这里,再也没有河神娶亲!”
河神的使者看着她停顿了许久。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后退几步,带着人们再一次向小船叩拜。
这一次不是在叩拜河神,而是在叩拜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
他们是跟着河神去享福的吗?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那条小船最后会飘到哪里,它总是载着上面的人,在河面上漂着漂着就不见了,但每个人都知道,是他们为九曲河岸,换来了又一年的风调雨顺。
身穿嫁衣的姑娘坐在船上,她揽着两个孩童,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漆黑的目,看着向他们叩拜的人们。
两个孩童不安地动了动,那叩拜的人中有他们的父母。
河神的使者解开了绳索,小船顺着河水飘开。岸上又响起了音乐,像是喜乐,又像是祭乐。
“我看到阿娘掉眼泪了。”女童说道。
……
又一年的河神祭结束了,人们各自回家,带着结束后试图甩脱压抑的轻松,与对一年后的不安和恐惧。
河神使者已经老迈,他在徒弟的搀扶下回到了河神庙中。
他坐立不安了许久,就连他的徒弟都感觉到奇怪。
但他只是在想着今天的祭祀。他打破了自己的习惯,并且……那个时候他没有说话。但他其实是想问一问,他想问一问她的名字,而不只是一位“河神夫人”。
但他没能问出口,他畏怯了。
她该恨他的。他们该恨他的。
“明年你来主持河神祭吧。”他突然对徒弟说道。
摆手阻止了徒弟的话,他披上衣服,匆匆走到了河边。
他看着河面,河水流淌着,平静且安宁。
他又想到了那双漆黑的眼睛。
“我也想看到……”他喃喃地说道,跳进了河里。
……
一年又一年过去,一次又一次的河神祭开始。
又一个身着嫁衣的姑娘被送到船上,祭祀河神的小船总是在河面上漂着漂着就不见了,除了河神夫人与金童玉女,没有人知道它最后会漂到哪里。
嫁衣艳烈的姑娘看着河面,漆黑的眼睛仿佛在燃烧,她好像记得这个场景……
小船下方的河水起了波澜,年幼的孩童扯着她的衣服,压着哭腔说道:“姐姐,我怕……”
“闭上眼。”她将两个孩子的头揽在怀里,自己却紧紧盯着河面。
河水起了漩涡,将船扯住。有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河面下靠近,下一秒,她看见了一张巨大狰狞的蛇口。
……
……好冷……
……好痛……
……我想回家……
……我好害怕……
……阿爹阿娘,你们在哪里……
……呜呜呜,我会乖乖的,不要丢掉我……
河底白骨累累,被河神吃掉的祭品们缠在自己的骨上,怨苦地在河底徘徊。
河神庞大的身躯从河水中滑过,沉在河底的水鬼们在那阴影里瑟瑟发抖。
他们怨恨,但他们也恐惧。他们记得偶尔哪一年没有奉上祭品,河神所掀起的滔天巨浪;他们记得那一张巨大狰狞的蛇口是怎么将自己吞下的;他们记得在蛇腹中缓缓窒息、皮肉被逐渐消化的苦痛……
他们记得河神的强大,也便记得自己的弱小。于是他们的畏惧,便消解了怨戾的力量。
河神从不在乎这些水下的白骨与冤魂,就算他们怨恨又如何?他们的畏怯,注定了他们的卑弱。
他们终将被时间消磨,就像石头被河水消磨。
但在那累累白骨之中,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所有的水鬼埋头躲避那可怖的阴影时,抬头向河神看去。那双眼睛中的火焰,连河水也没有办法熄灭。
第75章
河神巨大的阴影滑远了,残骨中畏缩的水鬼们重新浮出。
这滋养了沿河两岸无数生灵的长河,河底却是一片荒凉哀哭不绝。
我们死在河里,我们被蛇生吞,我们的残骨无人收敛,我们的忌日无人祭祀——人们要在那一日,祭祀杀死了我们的神明,然后给我们,带来新的同伴。
我们是河神夫人,我们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