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彻天地,其力至刚至烈,雷声过后,暴雨倾盆。
……
祭坛之上。
火把落入香木柴中,烈焰升腾、热浪袭身,陆宏昂首向天,似乎隐约看见了先祖。
一声暴雷骤响,暴雨倾盆而下,大火被生生浇熄。
陆宏站在大雨之中仰面,雨水落在他眼睛里又滑落。
……祈敬神明……
……
章宁城外,老人疲倦而木然地在田地里扑杀怎么都捉不完的飞蝗,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念叨着只有自己能听得清,却不知该向谁祈愿的祝祷。
孙儿平安、仲大人平安、王上平安、田里平安……
惊雷炸起,飞蝗坠地。
老人被雷声震得跌坐在地,昂首茫茫看向四周,狰狞的飞蝗如雨坠地。
然后,天地间就落下了真正的雨。雨水落到老人干燥嘴唇间,那味道是甘的。
雨水落到大地上,残弱的幼苗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了起来。那雨水中,是温和如初春朝阳的生机。
……
李府外,身形佝偻的地神缓缓直起腰,山林中蒸腾而起的地气又重新回落到地底。
他震撼地看着周围,所有飞蝗的煞气尽去,虽然怪异大劫仍在运转着,但天地间为之一清。
地神不由转首看向神明,却看见一双幽深寒凉的目。水固地神不由一凛。那是……警告。这云雾中所发生的事情,他最好忘个一干二净,就算忘不掉,也决不可以以任何方式传出。
当他心中升起这般明悟后,突然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禁锢,那是一种他无法看出来、也从未感受过的手段,而在这种手段解除之前,他永远也无法将云雾之中所见到的事情传出。
水固地神却反而松了口气,他并不介意这个,向神明俯身一拜。
丁芹同样看向神明,漓池上神从云雾中出现,她心中原本放松下来,但在看到神明时,却突然怔住了。
神明白衣乌发,一如曾经,可那目色苍茫而幽深,透出入骨的寒凉与漠然。
丁芹灵目中倒映出神明的双目,如同看到了上古时苍茫的大地与流转的时光。她被那双眼摄住了,直到神明敛目,才从那种震慑中回过神来。
“……上神?”丁芹迟疑问道。
神明没有回应,笼罩着附近的云雾缓缓收敛,化入虚空不见,那浩瀚亘古的气息随之敛入神明体内,只余下清冽纯澈的灵韵。他再睁开眼时,那双漆黑的目又变回了丁芹所熟悉的澄明。
“上神?”丁芹再次唤道。
漓池看向她,目光温润,如同抚慰。
丁芹原本提着的心慢慢落下。
“尊神,”水固地神忽然开口说道,“我在那蝗王身上,感受到了与食梦貘身上相似的气息。”
那正是丁芹之前感受到了却怎么都无法看清的可怖来源,它与漓池之前从食梦貘身上剥离出来的那一缕气息十分相似,却又远比食梦貘身上的气息更加奥妙可怖。食梦貘身上的气息来自于玄清教,那么这些飞蝗呢?它们是不是也与玄清教有关?
玄清教究竟想要做什么?
水固地神很清楚,既然他能够从蝗王身上觉察到那古怪的气息,漓池也一定可以。可他还是出口说了,因为他的心已经乱了。他无法不去在意蝗王身上的古怪,这场怪异大劫已经足够难熬了,若再有人故意在劫中翻搅风雨,那后果……
神明没有应答,目光平静无波,问道:“陆固,丁芹的神术已经涤净了你身上的香火影响,纵然如此,你还是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陆固怔愣住了。
在他走出阵法之前,丁芹曾在他身上施展了一道神术,那道神术弥补了他的部分受损根基。那道神术虽然拥有疗愈的力量,真正的作用却不止于此。
那是净化,是消解,是拔除污秽,泽被生灵。
自大劫开始以来,地神粗糙炼化香火所积累在神识上的影响,在这道神术之下已经全部被消解了。
所以,在他做出那选择的时候,凭靠的,是自己的本心。
陆固闭目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神躯仍然有损,但根基却重新稳固了下来。
生死关头现真性,一念明达固本心。
第71章
等水固地神再次睁开眼时,漓池已经回到了院落里,空中只余下神明的一句尾音:
“你自去吧。”
陆固再拜,下山离去。
屋舍内,漓池静默独坐。
淡薄的云雾自虚空而生,笼了一室云遮雾绕,神明白衣乌发,盘坐其中,漆黑的目寂静如一汪深潭。
他静静地抬起手臂,手指虚拢,仿佛握着什么。
但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润白的指尖对面,云雾轻柔地律动着,仿佛一面银镜,缓缓勾勒出一个相似的身形。
同样的乌发墨瞳、清冽面容,但对面的人一身广袍玄黑如墨,手中执着一支莹白如骨的笔,嘴角似翘非翘,好像含着一个笑,可如渊的目中却寒凉而冷漠。
“你到底是谁呢?”
虚影没有回应,唯有漓池的低语,在这足以遮掩一切的因果迷雾中静静徘徊。
“我……又是谁?”
……
一梦数月,他几乎迷失在了那浩瀚久长的记忆之中,而在记忆进行到地府即将勾连天地之时……
梦境坍塌,亘古浩瀚的记忆汹涌起伏。
在梦境破碎的边缘,他看到了危险的混沌力量,可残损却厚重的记忆却开始翻涌不休,那些他所无法看到的记忆,仿佛稠厚而黑邃的深潭,压着他、拽着他、想要吞没他!
在他艰难忍耐的时候,左眼下方忽然传出了一阵凉意,紫金隐鳞浮现,混乱的记忆平复,他一寸一寸重新直起身,像是苏醒了,却又像是仍在梦中;像是清醒了,却又像是仍在迷途。
一袖隐因果,一掌出梦境。
没有什么再使他迷茫挣扎,一笔判命,便了断所有的怪异飞蝗。
那行事的仿佛是一种本能,他已经记不清在那奇异状态中的所想,但那些事的确是依照他的心念所做的。没有对抗、没有吞噬,他自然地融入其中,就好像本来如此。
如果另一个人与他同心同想,那么他们之间的分别又在哪里呢?
漓池缓缓放下手臂,对面的虚影散了痕迹。但那让人瞧上一眼似乎就要发抖、仿佛是从瘦拔的骨里散发出来的冷意,却似乎仍残留在云雾里。
他敛了敛目,隐鳞浮现之后的记忆清晰又朦胧。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却又似乎不太记得清自己为什么那么做。
梦境边缘破碎之处显露出混沌的力量,那气息令他感受到危险。而蝗王身上的气息,与之同源。
这气息的主人就是令此身重伤的敌人吗?
蝗王来到这里或许不是巧合,骤然而起的怪异飞蝗或许早已被人利用。但有因果迷雾遮掩,无论那背后之人是何等人物,都不会知晓他所在之处。
漓池垂眸,他在李府之中那座废弃的祭坛上醒来之时,自身未沾因果全无记忆,那时他以为是穿越的缘故,但现在看来,恐怕是想当然了。
若真如他所想,一个异世界的灵魂来到此方世界,占据了一具拥有朋友与敌人且重伤濒死的神躯,那么他身上的因果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干净。无论灵魂是否与过去有关,但当他以此身在这个世界行走的时候,此身的旧友与旧敌,就必定能够认出他来。因此而生的交集是不可避免的,这便是因果。
但他刚刚苏醒的时候,身上确实没有继承任何过去的因果。这只有一个可能——他苏醒时的状态,是被刻意安排好的。
失去全部的记忆,却可以凭借着看到相关的事物而想起认知;重伤虚弱力量干涸,却身处于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李氏荒宅……一身因果清静到几如新诞生的生灵,他眼下的状态,或许正是一种“遮掩”。
而他又真的虚弱吗?
漓池看着虚握的指间,那里曾握着一支笔,一笔落下,飞蝗尽陨。
无人可以知晓是何人在何处出手,因为那一笔之下,此方世界所有的怪异飞蝗都已经陨落,之后的雷鸣贯彻天地,蕴含着生机的大雨遍洒四方。
这样的力量……
他慢慢舒展开五指,世间因果在他目中历历分明,他的手停在上面,像是停在任他弹拨的弦上。
那样的力量就被封存于隐鳞之中,如此强大。
但他仍旧选择了隐匿。
那个会令他感觉到危险的气息,究竟来源于什么人?为何在这场跨越了不可计年岁月的长梦中,他从未见到过拥有这种气息的人?
长梦揭示隐秘,隐秘却随行于谜团。
梦中神明与太阴情谊深厚。如今神明沦落,太阴又如何了呢?那九天之上梳理命气的神庭,又与之有着什么关系?
那奇异的状态之下手掌记命笔,然而那笔却只是法器而已,梦中的记命笔已然生灵,如今的笔灵又何处去了呢?是消亡了吗?
玄清教由神明建立,其目的只是聚集心念建立地府,在由神明看顾的无数年里,从未改变过。信众的心念随香火上升,是无法瞒得过神明的,那么在神明出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致使玄清教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梦中地府已经建成,唯差最后一步勾连天地。可他的梦境,却卡在地府即将勾连天地的时候结束了。虽然没能看见结果,但看如今世人不知地府、因果混乱不堪、怪异大劫运转的情况,也就可以知晓了,在地府勾连天地的时候,又是出了意外,才导致了现在的情形?
漓池缓缓吐出一口长息。
怪异已起,众生如身置水火,神庭唯能梳理命气,但因果不平,便不足以平复大劫,唯有地府诞生,方能够镇压因果。
他循着一念仁心,以神识引导,向梦中追寻地府的线索,便也看到了地府建立的始末。
聚众生心念为引,以浩瀚神力筑造,耗费了久远时光,神明才终于建成了那足以成为天地运转规则的地府。
若想消弭大劫,必要建立地府,可虽然他已经知晓了构筑地府的方法,以现在的情形,他也没有时间和能力来重新建立一座地府。最好的方式,就是找到那座已经建成却不知所踪的地府。
怪异之中,他已不必太过小心隐匿,他可以追寻旧事,却最好不要向梦里去寻。因为此身的状态是“全新”的,他借此重新建立因果、在世间行走全无问题,但假如要沾染上过去的气息……恐怕就要漏了行迹。
那利用蝗王、破碎梦境的存在,还不知隐在何处虎视眈眈呢。
若要说道追寻旧事隐秘……
漓池的目光遥遥落在水固镇中。
还有谁会比被困于水固井中的淮水神君更合适呢?
……
蕴含着温厚生机的大雨淋漓而下,其声连绵昂扬。雨水是温暖的,所落之处苦煞消解、生机勃发。
“雷鸣振心,暴雨清神……”
古老的石井台上,由水汽聚集而成的游龙昂首舒展:“是哪位这么大的手笔?”
余简垂手,指尖抚过石板间新生的野草。暴雨之下,他眼瞧着这株野苗儿往上窜了半个个头,此时承着雨水的冲击,反而愈加清润洁净。
雨落之处,新绿覆了枯黄,受了雨水的草木们,在到了夏季应有的繁茂后就停下了生长。那雨水中的温润生机是疗愈和修补,而不是强行催发。
大劫之中迷茫疲敝的心神被那一声贯彻天地的雷鸣震醒,再环顾四方,恍然天地间如同被擦去了一层压抑的灰雾。那连绵的暴雨声,一点一点震开了蒙在心神上的压抑。
余简长吁一声,按在琴上的手向下施了几分力。
“怎么?你有兴致弹琴了?”井上游龙盘身低首。自大劫起后,余简就从未拨过弦。此番雷鸣雨声振心神,余简以乐修行,或许可以从中感悟到什么。
余简敛目,缓缓摇头:“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太久,该回去了。”
井下水波声起,不待孟怀说话,余简继续道:“想着自己力弱,在大劫中回到隋国也做不了什么,于是留在这里,等你从井中出来与我同行。听上去是有道理的,可是雷声震鸣,我才觉察,我的心已经畏怯了。”
孟怀沉默片刻,叹道:“罢了,你自己小心。”
大劫亦是心劫,众生或许可以隐匿不出、避世躲祸,可这世上什么都能逃避,唯独心是无法逃避的。
他有心看护余简修行,但过度看护本就是一种阻碍。在遇到他之前,余简便是隋国的官员,纵使战中被俘、辗转千里,也自有风度。在他被囚于井中的两千多年里,余简从隋国到这里一百二十年往返一次,中间为奔走思虑了无数办法,其本性便是坚韧有情的。
如今隋国身在劫中,他已经不该再拦。
“临行之前,我当奏一曲。”余简正待按弦,忽转头看向竹林外。
白衣乌发的神明缓步走来,鞋底在积着雨水的青石板路上踏出水纹。雨水落在他身上,就像落在荷叶上,沿着发梢袖尾落下,迸溅出细细的水珠。
这场大雨……孟怀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闪念,会与面前这位不知来历的神明有关吗?
但这只是一丝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已,不过这场大雨,却是个不错的话题。
“……您知晓这是谁的手笔吗?”神明落座后,孟怀问道。
漓池瞥了一眼井口:“我以为神君对这场大劫并不感兴趣?”
“曾经如此。”孟怀叹道。
他早已知晓这场大劫是必然会发生的,于如同漂萍的轮回众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