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制。”
后头的话却也无需说了,大家各自都懂了。
一代帝王,垂垂老矣,直到如今躺在榻上被整日不断的汤药吊着一条命,何曾不是一种无奈和屈辱?
霍裘一路听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此刻也不觉得失望,只是细看了他一眼,而后道:“孤都知晓了,希望先生竭力而为,孤必有重赏。”
江涧西微不可见后退一步,道:“谢殿下。”
他躬身的动作标准而优雅,像一个翩翩京都贵公子,动作始终不卑不亢,霍裘心里觉着此人天赋异禀又谦逊知礼,就更高看了几分。
霍裘与江涧西稍稍说了几句话就分开了,一个回到了龙榻前,一个去了偏殿。
琼元帝再次醒过来时已是三更天,他最引以为傲的皇子坐在案桌前,以手撑头,看模样也是累极。
心头微微一动,想到他才大病初愈,老六干的那些荒唐事他心底还算有个底,一时之间倒觉得有些愧疚。
只不过,自己这皇位都是太子的,也算是有所弥补了。
他喉咙里蔓出一股不寻常的痒意,怎么也抑制不住重重咳了一声。
霍裘清冷的眉皱得更紧,一边起身一边吩咐道:“将药端进来。”
琼元帝将药喝下,朝四周望了望,面上竟有一丝极细微的黯然闪过,他扭头问霍裘:“你姨母呢?”
不是母后,而是姨母。
霍裘电闪火石间恍然知晓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抿唇,直勾勾地与苍老的帝王对视:“姨母说有些头疼,就先回长春宫歇着了。”
琼元帝目光更黯几分,片刻后动了动手指,意味不明地叹:“她惯来……惯来就会用这般借口。”
霍裘神色晦暗不明,倏尔想起自己殿里的那小东西,和关氏是一个姓子,但凡有一点点事不乐意了,就往自己怀里一倒,揉着额心直道胸口疼。
十足的活宝样儿。
透过乾清宫里燃着的上好熏香,霍裘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沉吟片刻,握住了琼元帝有些发颤的手,沉声道:“等姨母明日身子好些了,定会来瞧父皇的。”
琼元帝摆了摆手,长叹一声,翻到里边闭了眼睛。
“你大病初愈,快回去歇着吧,别守在朕身边又沾了病气。”
夜里狭长的宫道显得格外幽深,像是化为天幕上浩瀚星河里的某一条,几盏灯火星星点点,如同一只只翻飞的萤火虫,飞入了夏天深远的梦里。
霍裘回东宫之后,在宜秋宫门前停了停,李德胜见主子爷犹豫不决,出声问:“殿下,可是要留宿宜秋宫?”
他负着双手不做声,宫女手中的灯火点照着宜秋宫的牌匾,三个大字格外分明,霍裘手里的扳指转了一圈,又想起乾清宫里琼元帝提起姨母时脸上的神情,片刻后摇头:“宣寒算子。”
他在西江一月有余,手中大部分的事皆是寒算子在跟进。
而唐灼灼从午间睡到天黑,在天上泛星子的时候醒了过来,吃了几块奶糕后又觉着乏味,叫人搬了张罗汉榻到宜秋宫的庭院里头,美名其曰乘凉。
微风褪去了白日里的燥热,此刻留下的,只剩下缠缠绕绕让人心醉的柔和,唐灼灼惬意地轻叹一声,仰头望天上的点点星子。
身后的宫女拿了小扇替她驱蚊,安夏凑在她耳边轻轻问:“娘娘,可要传膳?”
早已过了传膳的点,唐灼灼也不觉得饿,只是身子倦懒得很,她瞧着天色,心里想着霍裘当是不会来了,也就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胃口,全撤下去吧。”她微微摆手,声音如凉水沁沁,安夏见她自睡醒精神都不怎么好,不由得问:“娘娘可是哪儿不舒服了?可要奴婢去请太医?”
唐灼灼更是摇头,小声抱怨道:“请什么太医?天天喝些苦药,全身都是一股子药味,难闻得很。”
安夏顿时闭了嘴,除了殿下,再没有旁的人管的住这位主子了。
唐灼灼闭目不言,片刻后问:“给陛下治病的是江涧西吗?”
安夏和紫环面面相觑,后者斟酌着回:“奴婢听着下头的宫女们嘴碎时说起,正是请了神医到宫里。”
唐灼灼轻微颔首,片刻后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道:“明日将叶夫人请来喝茶。”
想来得知了这个消息而头疼的也不止自己一个。
第二日一早,霍裘歇了一个时辰,起来时眼底还泛着微微的血丝。
乾清宫的守卫又多加了一些,霍裘去的时候,正与言贵妃和霍启正面碰上。
他蓦的皱起了眉,心底杀意骤起,李德胜不动声色将面色不善的六皇子挡在一边,现在还不是双方撕破脸皮的时候,更何况还是在帝王重病之时。
此乃大忌。
霍启再是不情愿,也张口做了做样子,叫了一声皇兄,霍裘面上顿生讥嘲之意。
霍启刚想开口,却被言贵妃用眼神制止住了,他到底是还是历练不足,显得更沉不住气,此时压了一肚子的怒火。
王毅那个废物!他冒着那样大的风险,花费了难以想象的金钱和时间,上上下下打点得滴水不漏了,现在不仅让霍裘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了,甚至连人都不出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落到了霍裘的手里了……
第五十三章
因为上回皇太后生辰宴上发生的事, 言贵妃和霍启被琼元帝冷落了很久, 这好容易被放出来了, 他们想见一面重病的琼元帝都不能,这会霍裘又毫发无损的回来了,言贵妃和霍启急得一夜没睡, 嘴角都起了小水泡,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来了。
晨起微末的风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沁凉之意, 乾清宫肃然巍峨, 傲然屹立, 俨然就是这巍巍宫殿里最突出的一个。
霍裘一言不发,拂袖向殿里走去, 御前总管这时候迎上来,见了他连忙笑着一甩拂尘:“殿下金安。”
霍裘轻轻颔首,御前总管就走下了阶梯,向言贵妃和霍启问了安, 道:“娘娘和殿下请吧。”
言贵妃和霍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喜意。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琼元帝第一次松口叫他们进乾清宫。
乾清宫仍旧是老样子,安神的檀香淡淡, 多了一股遮掩不掉的浓郁中药味, 殿里静悄悄的连咳嗽声都没有。
绕过那扇醒目至极的屏风,霍裘听着身后的两道脚步声, 微微握了握拳,剑眉深深皱起, 连着声音里也是压低了琴弦般的紧绷,“儿臣参见父皇。”
他往床榻边一望,顿了顿,从善如流地接:“儿臣请母后金安。”
关氏也在,她面色有些白,冲着霍裘挥了挥手,倦意十足:“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儿臣处理完政事,想来多陪陪父皇。”
琼元帝放下手里的药碗,用帕子随意擦了擦嘴角,瞧起来精神倒是好了不少,指着霍裘微微地笑:“太子有心了。”
一切瞧起来十分和谐,哪怕心底里都各藏心思,至少表面上俱是一派的岁月静好。
可这样的场景落在言贵妃和霍启眼中,那就是分外的晃眼了,霍启还好些,见惯了琼元帝对霍裘的偏爱,可最不能接受的却是言贵妃。
她见鬼一般地望着关氏,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就压下心底涌起的各种情绪,仪态万方盈盈下拜:“臣妾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琼元帝面色淡漠,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而后略不耐烦地道:“都起来吧,一大早的你们来做什么?”
言贵妃笑容有些僵,而关氏则是完全没有了笑意,漠然至极,除了对上霍裘还有些温度,就是对琼元帝也爱答不理的。
言贵妃不动声色瞧了她几眼,再抬起头时一双娇美的水眸里已是通红,带着哭腔道:“臣妾担心陛下的身子,只听着宫人每每来传,臣妾又进不来乾清宫,日日惶恐不安,忧心得很。”
琼元帝面不改色地盯着她,不一会视线又停留在霍启身上,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虽没对言贵妃动过情,可对这个儿子,一样也是疼爱有加的,可自己的意思也一向十分明确,太子之位,只可能是霍裘的。
也这是这份宠爱,滋养壮大了这母子两的心,临到头来,他护不住嫡子也护不住这孩子,只能瞧着兄弟两较劲厮杀。
而结果,显然是他不愿见到的。
可事到如今这一步,显然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琼元帝心头一痛,声音却是不变的冷漠:“朕没事。”
如今朝局动荡,每个人都觉得帝王命不久矣,就连这个心思一向深沉的女人也忍不住频频出手,光是这几日,南疆世家来了京都的就有好几户。
若他一死,这天下岂不改朝换代,成为南疆人的天下?
琼元帝一想,原就浑浊的眼瞳更是幽深几分。
言贵妃自然感觉到了帝王话中的敷衍和不悦,有些不明所以,但一想到最近自己和皇儿的布署,才觉出一些底气来。
好歹有了和霍裘分庭抗礼的资本。
不至于那么被动!
他们母女两不讨人喜欢,没过多久就被琼元帝挥挥手遣了出去,外头太阳微热,霍启掩在袖袍下的手松了又紧,最后不甘地开口:“母妃……”
像是知道他想说些什么,言贵妃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她整了整霍启的皇子礼服,意有所指:“这衣裳配不上吾儿。”
能比皇子服还要高贵显眼的也就只有太子的蟒袍和……龙袍了。
霍启心慢慢地静下来,而后抿了抿唇,道:“母妃,那皇后怎么出来了?”
在他记忆里,一共也没见到过几次,平时就整日整日的待在长春宫里,动不动就头昏脑热的,这个皇后形同虚设,怎么今日倒是出来了?
说起这个,言贵妃也是皱眉,“她自然是巴不得霍裘登基称帝的,想来是想着讨好你父皇吧。”
而此时的乾清宫里,安静得有些过分,关氏实在受不住琼元帝和霍裘时不时瞥过来的隐晦目光,眉心一皱,揉着额心身子就是一个踉跄。
“陛下,臣妾身子不适,能否回长春宫静养?”
琼元帝像是听不出那话里的冷漠,默了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再开口是语气略显无奈,“乾清宫有最好的太医,什么病瞧不好你的?”
关氏揉着额心的手放了下来。
霍裘一挑剑眉,慢慢地退了出来,最后只隐约听到琼元帝略有些慌张的讨好声音,“你都多大人了还哭啊?你再陪我一段时间。”
“……最后一段时间。”
霍裘心底像是被刺扎了一下,极轻微的疼。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琼元帝自称我,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低声下气和一个人说话。
宜秋宫的庭院前,唐灼灼和叶氏约着煮茶吃,杯中的茶叶舒展起伏,新嫩的茶叶带着独有的清香,唐灼灼捧着轻轻抿一口,惬意地喟叹了一声,缩在了宽大的摇椅上,小小的一团。
叶氏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新奇之余又觉可爱,指腹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盖,问:“师父那……娘娘要怎么说?”
唐灼灼才阖了眼睛,捻了一颗糖枣儿送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蔓开,她眼睛眯成月牙形。
“咱两先躲着,瞧着样儿,他这次来京城该是别有所谋。”
若不是他动了心思来,哪有什么人找得到他的踪迹?唐灼灼和叶氏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德行,所以才更为在意。
能说得动他的人没有几个,京都正是多事的时候,若他横插一脚,霍裘这男人直觉又是分外的敏锐,一旦察觉到什么,江涧西根本没得跑。
叶氏抿了抿嘴角,再抬头时已深深蹙了眉:“师父不是个冲动的人,更不喜参加这档子糟心的事,应当没理由掺和进来。”
不然光是凭借他那身医术,就足以令所有人趋之若鹜,奉为上宾。
唐灼灼沉思片刻,而后缓缓摇头,总觉得这事不大对劲,最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手腕微动,上头的铃铛也跟着清脆的响。
“此次请师姐过来,就是觉着这事不大寻常。”
叶氏无奈地摊摊手,嘴角噙着一抹苦笑,与唐灼灼对视一眼,才开了口:“想来娘娘也应当知晓师父的一些旧事。”
唐灼灼身子微僵,而后从躺椅上慢慢坐起身子,目光渐渐凝实。
她与叶氏说是江涧西的弟子,实则相处下来倒更像是兄妹,那人睿智,风趣,将一身所学交给她们,行事如风放荡不羁。
唐灼灼被送到庙里时十三岁,正是青葱娇纵的时候,却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缠绵病榻,整日里连房都出不了。
唐府里请来的大夫皆道她在娘胎里时就伤了根,活不过二十岁,眼瞧着越长大身子越不行,唐家人只好将她送到了寺里安置,祈盼菩萨福泽庇佑,大难不死。
菩萨没遇到,倒是偶然在后山遇到了翻墙摔倒的江涧西,他一脸不羁笑意,人前又是一副再君子不过的面貌,丝毫不将她的身份放在眼里。
一日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她捂着胸口瘫倒在地上,再醒过来时江涧西隔着一张珠帘在替她诊脉。
雨夜阑珊,他笑意依旧,甚至有些寒凉,起身气定神闲地笑:“小丫头身子太差了,活不过多久了啊。”
唐灼灼眸光闪烁,从回忆里抽身,边踱步边道:“江涧西的那个姐姐?”
见她直呼江涧西名字,叶氏忍俊不禁,点头又摇头,宽慰道:“娘娘也不用忧心,他什么样的头脑?断然不会没头脑一样的与殿下作对。”
等叶氏回去,唐灼灼在摇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