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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归 字数:4960 更新:2021-12-25 13:24:26

起名字,哥哥你有学问,帮我想想呗?”

  裴钧解开绳子,斜眼看向他脸上的五颜六色:“成啊,想做什么生意?”

  “勾栏哪,还能有什么更赚?”梅林玉比划着,“我一幢楼做男,一幢楼做女,边儿上还有幢大阁子,恰好再开个酒楼,齐活儿!”

  那时忠义侯府满园秋叶红遍,哪怕在月下也色如烈焰,比之春花半分不差。裴钧霎眼一望,懒得再想,一时嘴快道:“莫若就起‘霜叶’同‘二月’罢。酒食之物又是过则无趣,故‘半饱’恰可,添个‘炊’字儿,多些烟火意趣。”

  梅林玉大小只识字算数,不耐烦读诗,听裴钧说来自是不明就里,却从不怀疑裴钧学问,登时只顾叫好。而后来那俩楼声名鹊起,让京中达官显贵、风月人物皆误认梅林玉是个断袖,梅林玉再欲哭无泪地追着裴钧打,就又是后话了。

  二人言语间,裴钧眯眼擦亮火折,点燃一捧炮仗,各色相接的火星便疾速窜上夜空,炸成数道绚丽多彩的巨大烟花,发出砰然声响。

  他开怀握着新一簇花炮,边点着了边同梅林玉笑,扯了嗓子向隔壁院儿叫:“裴妍!裴妍你快出来看看!这是老曹托人从关外带的窜天鼠,你入宫都不见能瞧得见的!”

  音方落,另院儿立时传来裴妍的骂了:“宫里没有就你有,说出去不怕被笑话!”那声音柔中带韧,渐渐由远及近,裴钧转眼看廊中,是裴妍已经迈着碎步跨进院子来,指着他鼻子道,“我明儿还入宫呢,你再不消停,我把你打成个窜天鼠!”

  其时裴妍正试着次日入宫要穿的衣服,身上鹅黄的裙裾,粉色的罩衫,照在廊中明烛下款步走来,一身鲜亮得不得了。待裴钧手中烟火尽了,她上前揪着裴钧耳朵,非逼着裴钧起誓再不闹腾了才收手,又对着直愣看向她的梅林玉,告诫道:“你也早点儿歇了罢,可别尽跟他学些不好的再惹你爹的骂。”说罢抬手点点梅林玉眉心,温和一笑,便转身敛裙回屋去了。

  可梅林玉的目光却一直追随她粉黄的倩影消失在廊角,直至她回去亦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当晚,梅林玉抱着胳膊坐在裴钧床板儿上拉长了声儿问:“哥哥,你说妍姐那——么好的人,谁能有福气娶回家去啊?”

  裴钧扯下鞋袜,拿胳膊撞他小身板儿:“怎么,你还想娶那母老虎?”

  “妍姐那是聪慧大方,怎能说母老虎!能娶她那样的做媳妇儿,我怕是做梦都得笑醒了。”梅林玉一通申辩,继而失落起来,“可三教九流,商贾为贱,你家是官家,我……到底没那福气。”

  裴钧不爱听他这话,盖上被子枕臂盯着他道:“胡说什么,我娘可喜欢你了。”

  梅林玉却钻被窝里叹:“你娘那是把我当别人家的小儿子喜欢,又不是拿我当女婿喜欢的。”

  裴钧垂眼想了想家中在朝堂上的处境,也叹了口气,抬手揉揉他脑袋,声音放轻了:“那你觉得她能嫁谁?”

  “怕是只有天家能配得上妍姐罢,可皇上还太小了呢。”梅林玉睁眼瞪着床顶的素帐,平静道,说着又摇头,“可皇上再小,好歹也是皇上,我虽不那么小了,却也没成番事业。”

  裴钧嗤地一笑,哂他:“你梅家还不够家大业大呢?”

  梅林玉瘪嘴:“呿,那是我爹的,又不是我的。”

  少年凉漠的叹息隐没在秋夜灯烛的噼啪声里。在那晚睡前,裴钧只记得梅林玉叹了又叹,辗转复辗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明儿一早,我送妍姐入宫去。”

  裴妍当年入宫,是去陪安华公主读书的。偏安华公主书不怎爱读书,只爱吃,宫中便宴惯比会多,食惯比诗多。裴妍书没读完两本,第一回 归家放沐却先丰润了两分,更见肌肤如玉如雪,腹软脯浑,笑起来颊上又现一双梨涡,柔若毛羽,甜似含蜜——只要没有裴钧捣蛋引她呵斥,任谁见了都要叫一声娇人闺秀,公侯王孙求亲之流便是未曾踏破门槛,暗地里也托着媒人打听过数度了。

  一日她从宫中回府,正巧梅林玉、曹鸾在家中耍闹,便相熟笑转一圈,直如九天上下来识尘的仙。

  梅林玉被她娥粉的裙钗晃花了眼,拍起巴掌赞她好看,连裴钧都勉强吐了个美字儿,偏曹鸾只在一旁叶目含笑,说:“安华公主果真食泽深厚,阿妍见着是又胖了。”说完直被将门虎女打骂着追出门去。

  裴妍这一出去,直等到上灯时候才回来。她面上余下的笑意竟似染蜜,手里还拿回个陶泥小人儿,扎去窗边条桌上的兰花坛子里,往后每每回来瞧着就乐,直乐到园中花谢花开,绿叶作黄又抽芽,直至泥人干裂、败色,亦分毫未改。

  “……那时他说,我清减三分如秋梧落叶,丰润三分似红梅盖雪。他握着我的手说喜欢我,四时不灭。”裴妍陷入过去时光的沉思,笑容只是淡漠的,讽刺的意味却不减。裴钧为她包扎手,听她萧然唏嘘:“那时我是盼望出宫的,更盼着每一次你出门吃酒拉他回家读书打诨,盼着每一次家中祭宴。因为我知道,那时他就会来。我希望他来。”

  “我生命最好最美的年华倾在了曹鸾身上,我等他给我承诺,等了三年。那时他是我的天,是我夜里盼明时的一轮月。我们拉手,哪怕只碰一下就分开,我依旧悸动,就像是大雨打繁花……直到一天,我想,为什么我非要等他来开口?为什么不让他比我的天还高上一分,成为我的夫君,成为我的归宿……”

  ——那是裴妍作为女人的第一次欲望。她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这是多么不可能,她也依然强势地对曹鸾说:“曹鸾,你娶我吧。你去我娘面前提亲,我要嫁给你。”

  那时她想过了所有坎坷,想过所有人的阻挠和劝慰,想过门第不和、世俗冷眼,却唯独没料到这一切黯淡尚未开始,他二人的前路已折在了曹鸾凝眉望向她的一句话:

  “可是阿妍,我配不上你。”

第100章 其罪六十 · 刁难(下)

  所谓三教九流,世俗早已分得清明。

  曹鸾祖上由胥吏晋升,始得官名,到其父一辈,却举家牵连入地方党争,被扣上帽子沦为罪臣。身为罪臣之后,曹鸾无望科举,入行讼师更是成了无流之阶辈,而裴家世袭侯爵、一门忠烈,裴妍乃将门之女、公主伴读,身贵千金,二者云泥之别,如何相与?

  曹鸾忽而的醒悟让裴妍无法接受。她抓着他的袖子,执拗地将他往家中拉去,边走边吼:“人还活着,有什么不可能的!你只是不能参科做官,却还能随军打仗,还能去争军功啊!就算当真与我平凡安闲一世,那又有什么不可?”

  曹鸾却挣脱她,极为苦痛道:“参军打仗拼的是运气、是姓命,哪里是说说就能的?平凡安闲是温饱之余才能作想的,我给不了你好日子。阿妍,你我二人的命是从出生便定了,你跟了我,是如花似玉却委身鼠辈,若是传出去,全京城都会笑你有眼无珠、有辱门第,会笑你裴家家门不幸!我不想害了你!”

  “诚然他当年说得不假……”裴妍讲到此处深吸口气,面上讥讽的笑意渐收,“可到了那时候,又有什么用处?这话他若早三年说,一切都不会有,可三年过去,他说出来却只是叫我知道——我裴妍瞧上的男人,气魄也不过如此。”

  “那时我给了他一巴掌,让他滚,让他从此再也别见我。他红着眼走了,垂着头,袖着手,在哭。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窝囊……”

  裴妍的声音低弱下去,无神的双眼看向裴钧身后的石墙,萧然道:“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哭着跑回了家。”

  “我决定要忘了他。”

  从这往后的事,似乎渐渐开始在裴钧脑中浮现了。他确然记得裴妍有一次哭着跑回,关在闺中一个多时辰,大哭,任谁问缘由都一字不说,直到入夜才又出来伺候病榻中的裴母饭食,似没事儿人般共母亲打扇叙话。可一月后,姜汐借着宫中酒会在太后面前再度耍赖求娶裴妍时,裴妍却竟在几年来的多次婉拒后点了头。

  翌日宫中传下太后懿旨,令裴妍嫁给瑞王爷姜汐为妃。此讯一经传至忠义侯府,即刻让裴母一气之下昏厥过去。

  得信狂奔而来的曹鸾正撞上宫中宣旨的太监从忠义侯府的雕花门槛迈出。他自知一切无可挽回,脚步便生生顿在门外。

  前庭中裴钧情急大呼着母亲的声音越过高墙穿透他耳骨,宛如钢针钉入他心上,他手一松,手中投名状纸落地摊开,沁了地面残余的夜雨,湿透了边角签印的“曹鸾”二字,终令数月后开拔的大军中没有了他本想一争的位子。

  而这些裴妍并不会知道。裴钧也不过是后几日在酒桌上扒出了曹鸾身上这投名状,才质问曹鸾为何参军。

  曹鸾那时也并未给什么解释,不过只在醉中苦笑着,直说是想岔了,眼瞎了,当场将那投名状扔进铜炉烧掉,次日便依旧换上灰布衣衫,往衙门上写讼状去了。

  此后他再没提过参军入伍之事,全然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裴钧便也无从多问。也是时至今日与裴妍的坦白两相一对,裴钧才明白,原来在他不知实情的光阴背后,曾发生过静默可悲又撕心裂肺的故事。这些故事翻入了时光的皱褶里,每一次想起都是种无声而痛苦的打磨,终将这些皱褶打磨成锋利的折痕,夜以继日地在这二人心上割出深刻入骨的伤口,至今已绝难平息。而如若曹鸾所面对的仅仅是求而不得的悲苦和从不提起的错过,那与他相较,裴妍所遭受的无疑是太过不公的命运的惩处。

  “我现今都还记得娘当年骂我的话。”裴妍并不期待裴钧说些什么,见他沉默,她只苦笑一声,目中不无追悔地说下去道,“她曾说姜汐打小不是个品行好的,若不是龙嗣,怕是只配在街边做个混混,答应嫁给他我是老鼠进了脑子、猪油蒙了心,往后可有我的苦果子吃。她那时一边咳一边劝我回头,苦心叫我去求太后收回成命,我那时却太固执,也太幼稚、好面子,总道她不会懂我心里真正的苦处,也根本不能告诉她那许多。我不过是为赌那口浑气,便想着,倘若姜汐是个败类,却再差也是个皇子,那我好歹也会是个王妃——总归情爱之事,若在这京中到底是场笑话、是成不了的,那不如占尽荣华富贵也好。”

  “既然曹鸾说他配不上我,我就要让他一辈子都配不上我。”

  裴妍不顾母命、擅自答应了瑞王的求亲,被接入太后宫中等待出嫁,这说来虽是天降荣宠,却到底让裴家声名有损。裴母在家中气急病重,内务府、礼部却几度上门备办裴妍出嫁,不免为她叠加忧虑,而这忧虑重病的消息传不进喜事将近的宫里,又更叫她病症愈发难熬。

  那阵子恰是裴钧刚入宫侍读,少帝身边的所有事宜都亟待他尽快感知。他闲时不多,又早已在朝会大殿外与张岭争执、决裂,便失却了朝中高位者的人脉,尚无力置喙裴妍的婚姻。母亲的重病让他对裴妍此举的不解在日复一日的强压下化为愤愤,终于在裴妍成为了瑞王妃后,转化为对裴妍的怨责。

  母亲在当年冬天逝去。

  虽然一切早已在多年之中被太医预告多次,可当死亡切实发生,裴钧面对床榻上灰败衰老的母亲的容颜,心中却依旧感到绝顶的沉痛和悲凉。

  他把一切都怪在了裴妍头上,认定是裴妍气死了母亲——哪怕心底某处也知道这只是让他无处宣泄的愤怒和难耐有了个支点,哪怕知道从此以后这世上变成了无父无母之人的还有裴妍,他也始终强持着那一份皮表上卸不下的怨愤,忽略了母亲的不治,不承认自己的无用,甚至不惧用最恶毒的揣度去攻讦裴妍,去讥讽伤害她,借此来短暂转嫁心底那处空虚带来的痛苦,就像个混账。

  当府中搭起灵堂,裴妍惶然归家哭丧,由前后仆从开锣喝道护送前来与裴钧两相一见,无疑更是将裴钧的愤怒激化到顶点。

  他当着前来吊唁的百十京中高门的面,指着裴妍的鼻子,红了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喝令她滚出裴家。

  默契有时真是残酷的东西。裴钧这话没说出任何因由,也不加任何威胁姓的后果,可裴妍在赤红了双目的悲哭中,却似听懂了裴钧的所有意图。

  她在这一刻哭出了声——为母亲,更为此时失去的弟弟。她艰难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转眼看向母亲灵堂上惨白的花束与绫条,暗含无限恳求的泪眼无言地望向裴钧,泪水扑簌簌滚落了一脸,换来的却只是裴钧在董叔阻拦下怒目看向她的眼光。

  她只能走。

  她走得一言不发,仅只是哭,带来的丧物件件华贵非常,却一样都没能抬到裴母灵前。她在众人暗含讥诮的指点声里背过身去,拾袖揩了眼睛,走出裴府的大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便由奴仆扶上了车架,一路回王府去。往后八九年中,哪怕是祝宴相逢或姜煊出世,裴钧与她纵使相逢也再无一句好话,若不是这一世瑞王之死让一切秘辛浮出水面,二人间绝无可能冰释前嫌。

  裴妍红着眼眶问裴钧道:“裴钧,如今……你还恨我么?”

  裴钧抬手替她将鬓发别至耳后,摇头沙哑道:“原本我恨的就不是你,而是当时无能为力的我自己,和命。”

  他再度张手将闭目落泪的裴妍揽在肩头,由她哭着,轻轻拍拂她后脑,直觉鼻尖发酸、眼下发痛,片刻方道:“对不住,裴妍,这些年实是我对不住你,那些混账话我往后再不讲了,等接了你出去,咱们日日都是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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