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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归 字数:4953 更新:2021-12-25 13:24:21

 “王爷您恕罪啊,万万恕罪!草民那是猪油蒙了心了,外头说什么都尽信,还望王爷莫要怪罪。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合该不是那厄运敢缠的,草民狗嘴失言,绝不是对王爷不敬……”

  他这絮絮叨叨的形状闹得姜越脸上挂不住,已赶忙起身来扶他:“梅少爷言重了,快快请起。此事我连裴大人都未提前告知,今日忽然造访也是让梅少爷受惊了,还望梅少爷不要挂怀才是。”

  梅林玉一听他还客气,更是赶紧摆手不劳他搀扶,一边爬起来一边慌道:“岂敢岂敢,王爷折煞了。”

  他迅速站起了身,这时却发觉自己正被裴钧和姜越一边一个两相架着,而二人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又都十分和蔼,这叫他脑子一懵,不禁想起了曾亲眼目睹这二人亲昵之事,不免觉着分外尴尬,于是想了想,咽了咽口水,先抽出了自己两手来,小心翼翼道:“那……草、草民,这就先出去替哥哥和王爷布菜了?王爷可有忌口没有?还同上回一样儿可行?”

  姜越不大懂排酒布菜之类,听着只会点头摇头,双眼自然望向裴钧。裴钧便勾着梅林玉脖子出了门去,寻常嘱咐两句,不一会儿,梅林玉便领着人端菜上来了。

  席间,裴钧同梅林玉提了西城出水一事,拉他替晋王复生的谋划跑腿。梅林玉原是顾念着梅氏一大家子,不免在这大事上犹豫,可一旦想到梅家一竿子生意本就同裴钧脱不得干系,就算此时不帮,他日有难也大抵难辞其咎,故思索过几杯薄酒,他也应下了此事,并说即刻就开始备办。

  这终于叫裴钧放下心来,便又问他船可打好了。梅林玉说昨夜那船已然入坞。于是三人吃完了饭,梅林玉便招人驾来马车,请裴钧、姜越二人去码头看船。

  马车一路行到京南运河的入河口,途中梅林玉自指点了车夫起驾伊始,便小跑或步行地跟在车后,就连裴钧掀帘探头唤他坐上去,他也只说还在诚心积德,车是绝不坐的。

  下车后三人走向水畔,在周遭嘈杂的水手高呼中,梅林玉一边擦汗微喘,一边唠叨着码头的破事,只片刻功夫,便将裴钧与姜越领到了梅氏商行的船坞。

  梅林玉寻看门人拿了钥匙,打船坞侧边的木栅门引裴晋二人进了里头。一时裴钧举头望去,但见坞室之中正陡然耸着一艘高达数十尺的大型沙船,前后约有百尺来长,周身黑棕,宽座平底,可见其上桅杆三大两小,皆悬挂如翼白帆,靠近还可闻见桐油晾干后未散的气味。

  裴钧牵着姜越,跟梅林玉沿船边扶梯上行走到了甲板上。待三人走入上层船舱之中,梅林玉抓住舱门边沿一处隐蔽的翘木使劲一拉,地板上便霍然弹起一道地门,往里看,是黑黝黝的一片空仓。

  “这便是哥哥当初要开的空夹层了。”梅林玉道,“上头有多宽敞,里头就有多宽敞,不过是用来运货的,便只有六尺来高。再高便不隐蔽了。船匠特意把机关往边儿上藏了些,若是从里头上了栓,外头就算发现了机关所在,轻易也开不了。到时候再铺层干草或毯子,还能更隐秘些。”

  “这船倒制得精巧。”姜越走到裴钧身前往夹层中看去,一出声便一针见血,“此处夹层,定是用来运赃的罢?”

  “你这话就不对了。”裴钧从后扶着他,笑嘱他当心,顺他所言道:“何为赃?据公自贪者也。咱这可不是。过阵子张三同钱生一道南下,我便属意让他们乘这船前去,让钱生缴些好盐回来混同官盐售卖。这瞧着虽不正派,却实能降一降官盐居高不下的售价,又可替咱们举事积攒些物资,这岂非是为大业所虑?怎么能叫赃?”

  “我真是说不过你,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姜越笑笑不同他争辩,也没什么好问,只走去了船头看舵。

  裴钧在船上看了一圈,同梅林玉从夹层下的出口走到了船舱底层查看船桨,又走回到最上层的甲板,听梅林玉报了通造价与工钱。

  他听完直觉这船上一样样的好处都是银子雕出来的,啧啧唏嘘一时,待下了船来,不禁抬手抚摸着木质的船身,问梅六道:

  “梅六,你说这么大艘船,若是全全装满盘缠用度,最远能去到什么地方?”

  “你是说一路不停么?”梅林玉最后揩了把额间细汗,将绢子收进袖口里,“算上水手船员的一干用度,船快的话,约摸去到南竺国都有可能罢。”

  说完他见裴钧不语,竟似有怔忡,便狐疑撞了撞裴钧胳膊:“怎么了,哥哥,怎忽地问了这话?”

  “问问罢了。”裴钧搪塞他一句,调开了头往船尾走去,可梅林玉却并不因此罢休。

  “什么呀,哥哥是不是有事儿瞒了我呀?”梅林玉两步追在裴钧身后,忽地拽住他袖子道,“前阵子急着打船,我一心想着是替妍姐凑钱运盐用的,却倒忘了……哥哥你当初第一回 让我打这船的时候,妍姐都还没出事儿呢!”

  这话叫裴钧心里一突,抽出袖子没答他,可梅林玉却上前堵住裴钧去路,难得严正地看入裴钧眼中道:“哥哥,这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是打来运货赚银子的?如若不是,那你当初要这船舱、要这夹层,又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在梅林玉绝不让步的追问下,裴钧自知避之不过,便先转开眼去,暂且不看梅林玉那双太过清明的眼睛。此时他抬眼望向这坞中的大船,经由这一问又一问,忽地也在闪念间遥遥回想起了那数月之前,他初初想着要打这船的时候。

  那时他惨淡收场的一生似乎终于得到了重来的机会,但他睁眼所见的一切,却都还是陈朽不变的样子。

  他还是睡在了姜湛的床上,那些该发生的错的乱的已经发生了大半,大半也决计无可更改,而那些不该发生的伤的痛的却一样都还没开始发生,叫他甚至不足以、也没有由头去怪罪和报复这一世的谁人。他满眼看着皇城金瓦叠翠,只觉雕梁画栋皆是空惘,而就连与之相关的种种记忆,也因染上了他前世冤屈的血,而一一都让他觉出恶心。

  然那些记忆却还是一件件按部就班地发生了——新政,盐案,票拟……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指向何等的结局。而当他昔日的故友正风发意气,一个个仍是青年才俊、年华尚在,月夜归去时,却唯独他的心内有岁月和背叛的虫蚁啃噬,也唯独他的脑海里,正生长着经久难以愈合的疤痕。

  这些疤痕的存在根本不为人知,却一道叠着一道地横在他血肉下不断蔓延,在目不能见处日夜令他煎熬,用一点一滴的琐事提醒他去日无回,宛如日日在他前世被割裂的喉咙中灌下苦水。故而当人氵朝散去、噩梦降临,当他一次次惊醒在深夜里紧握枕下刀柄时,横贯生死的茫然,已叫他满腔充斥着绝无可能告知旁人的惊恨、虚无与格格不入。

  所以他那时要船,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呢?

  “哥哥。”

  船坞昏晦的光景下,梅林玉抓住他手腕,拧了眉问他:

  “你那时候,是不是想走?”

第92章 其罪五十七 · 退守(三)

  梅林玉今年岁数虽只二十有五,可却已然将梅家人那独到狠辣的眼力承袭下来,也随同一家子大小名贾,练出了一个顶好的脑瓜。虽他平日里遇事常爱同裴钧嘻哈打笑地荒唐过去,可一旦着意发起问了,却是不得答案势不罢休的。

  裴钧自知此时避无可避,便也终于把头一点,答他道:“没错,我当初就是想一走了之,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才嘱你打了这双舱的船,预备要私吞盐粮运出京去,自此往后隐姓埋名的。”

  “为什么啊?”梅林玉饶是猜出他所愿,一听之下却仍感震惊,“哥哥你那时候可是才升了官哪,皇上也庇护你,往后仕途也坦荡,那前程是花儿绣的、玉儿雕的,怎么就想着要走呢?”

  裴钧目色一暗,垂眼低声道:“倦了,厌了,花儿看烦了、玉看够了,人也总要为今后想想退路。若我同皇上不破不离,便早晚要替他交出条命去;若是铁了心要与他分断离舍,则又绝不可能还留在京城。梅六,你说我那时该怎么办?”

  梅林玉闻言一想,果真也觉出他的难处,捉住他的手便不免松开,犹疑之间,忡然问道:“那后来怎的又不走了?”

  裴钧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一刮他鼻尖儿道:“眼下你叫我怎么走?裴妍都还没救出来,我外甥又搭进宫里了,况且……”

  “吱呀”一声,二人头顶传来声响动,叫裴钧顿时小心收声。

  他应着这声抬头去看,只见是姜越正从高高的甲板上顺梯走下来,与他二人尚隔了十来步远,此时正与他对上目光,疑惑地望向他二人:“聊什么呢?”

  裴钧并没有回答姜越。他只是目色深深地一路看着姜越走下船来,在姜越一声声走下木梯向他行来的脚步声中,压低声音凑近梅林玉耳边道:“那你爹也年年叫你回河西去,你又为什么不回去?”

  梅林玉听言一愣,此时看看裴钧认真的神色,又顺由裴钧说这话时温和的目光,看向了徐徐向他们走来的姜越,倏地便明悟了裴钧的意思,叹出一声:“原来哥哥同我便跟这船是一样儿的,总归是抛锚拴死了呗,锚不动,咱两就谁也别想动。”

  他这话说完,姜越已走至裴钧身边,听见这动与不动的是全然不明白,可正想问问他二人在说什么,梅林玉却赶忙推说要去备办崔宇的丧事,告了声失陪,就脚底抹油地溜出船坞去了。

  他一走,姜越所有的疑窦便倾给了裴钧,眼见裴钧也摸摸鼻尖儿转过身去,忙一把拽住裴钧胳膊问:“你同梅少爷究竟说什么了?神神秘秘。”

  裴钧由得他拉住,瞥眼见这方坞中无人,便暂且同他耍起赖道:“他就是问问我有多喜欢你,没别的。”

  姜越松开手失笑:“又胡说。”

  “才不是胡说。”裴钧猛地捉了他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就这么跟他说呢,说我这心呀,是被晋王爷给拴稳当了,扎实在了,可跑不掉了,任谁拿金山银山也换不走。”说着他自然而然又抬手放在姜越胸上,冲姜越一眨眼睛问:“那晋王爷您呢?”

  姜越不料他忽作袭胸之举,下意识就退开半步避过他手,脖根已微微发红,转开脸极低声道:“我怎么样,你还不知么。”

  “我还就真不知了。”裴钧一抬手便把他拉回原位,盯着他面具下的双眼,严正地问:“姜越,你怎么总这么害羞啊?”

  他张手把姜越环住,皱眉不解道:“莫非你根本不喜欢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

  姜越目光一急:“自然不是。”

  裴钧委屈巴巴地瘪嘴凑近了,又问:“那你就是不想同我亲近,嫌弃我了?”

  姜越忙道:“绝无此事。”

  “那你为何总避着我?”裴钧纳了闷儿,圈着姜越的手也愈发收紧了些,“从前咱还在司部做事儿的时候,请示问安、外出巡察,你倒时不时还捏我一下、搀我一把的,怎么眼下亲近起来了,你反倒却不敢了似的?”

  “我……”姜越一时张口难言,待踟蹰再三,才低声道:“裴钧,难道你一直不知,我实则……是怕你么?”

  “怕我?”裴钧一愣,只道这是他从未料到过的答案,这时揽着姜越是人都懵了,更加不解起来,“为什么?”

  姜越此时怕他误会,自然想急着同他解释清楚,可他十年来的复杂心路又绝难以三言两语道明,是故眼下猛一牵丝,不免乱了心神不知如何择言相告,片息后,却似乎想到什么,忽地便一脸正肃地拉起裴钧,大步往船坞外的码头走去。

  午后的阳光洒满运河,码头上各处走动着搬运货箱的赤膊工头,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货船按位停放,其间甚或能瞥见一二个洋人。

  二人来到石砌的河口边,站在一艘搁浅的大船前一眼朝水面望去,只见河中波光闪动,岸边杨柳飘摇,翠绿的草枝漫衬着金光,在水中晃荡出一片灿青的色泽。

  大船挡去了他们身后人来人往的嘈嘈,临河处尚算僻静。姜越引裴钧走至水边,看向河面垂柳沉默一时,忽地认真道:“裴钧,你于我,便似这天光于水了。”

  裴钧看看河里的水影,又看看他,不得其意:“什么意思?”

  姜越道:“若无天光,岸边柳叶青得再好,也绝然照不去水中半分颜色。故水能有绿,波光粼粼,盖天光之赐,故天光之令人生畏、令人生彩,便似你,而我只是无色之水罢了。”

  他抬眼望向天际的日光,自嘲般徐徐道:“实则我自幼对你多是激赏与崇敬,却因从小与你误会,便难以同你亲近。后来我渐渐起了心意,近你一步是不能够,太远又舍不得,便唯独想在政事中与你留一分交集,故才点了你来京兆作少尹。可就连这个,你也总当我是要害你、伤你。由是我便更不敢再近你一步了,怕你恼我、恨我,将我推拒得更远。如此怕着,畏着,竟也十年过去,如今要叫我一时不怕,又岂是易事?”

  裴钧走向他一步,在盛烈的日光中弯眸看向他:“那你现在还怕么?”

  姜越想了想,认真说:“怕。”

  裴钧握起他手来,放轻声音问:“我已然过来了,同你在一处了,你还怕什么?”

  姜越沉息一时,望向他道:“我怕你走。”

  “瞎胡想。”裴钧在身后杂乱喧嚣的码头装卸声中飞速凑到他耳尖一亲,低声在他耳畔道,“你怕是不知道,我这辈子大约是专程来赖上你的,走是不可能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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