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姜越凑了凑,“姜越,你看你看,这儿就是他打的。”
张三冷冷看向他:“你一来便问我师父可真死了,不打你打谁?如今所见,师父也果真是替你遭罪,这拳你挨得便值。”
裴钧顿时瞪眼:“你还有理——”
“好了。”姜越一拉裴钧袖子,“你此番出宫已属不易,便当他是做戏帮了你罢,别怪他了。”
裴钧被他拉去一旁立着,不由喃喃一声“偏心”,可此时垂头瞥见姜越的脸,却又好奇起另一问来:
“姜越,太医和张三替你验身,都摸不着脉象、探不到鼻息,这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姜越闻言稍顿,待想了想,只垂眸展眉道:“不过是军中学来的伎俩罢了,不足挂齿。”
“那你眼下可还有恙?”裴钧说着就又凑来了,引姜越好笑地看向他,摇头答:“真没事,你就别问了。”
姜越这一笑在张三眼中,实有种从见过的柔和,而再顺由他目光看向裴钧,又见裴钧的神情正色又专注,全不似平日里闲散随意了,这又更叫张三心中发沉。
“师父,”张三低声开口,看向姜越道,“您设计假死,欺君罔上,如今虽救出裴大人,可往后……又待如何收场?”
姜越听言,似早有所料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你无需忧心。”
“怎能不忧心?”张三敛眉看向裴钧,直眼薄唇道,“如今他是为何被皇上扣在宫中,师父难道不知么?他既能让您背着忤逆之罪舍身救他,又怎知他日不会任由皇上借此发落您?师父,他可以为了皇上冒您的战功、夺您的虎符,可以替皇上算计您这许多年,您怎就知道他眼下不是——”
“见一。”姜越音色忽沉,告诫地望向他。
张三立时收声,可看向裴钧的目光却不改不善,过了会儿,才垂头道了句:“学生逾矩了,师父恕罪。”说完,他忽而起身来,想了想道:“眼下师父该还有事要同裴大人商议,学生就不打扰了。学生还是先告辞罢。”
姜越跟着站起来:“见一,我不是——”
“今日之事,我会依约守口如瓶。”张三蓦地回头看向裴钧,面上虽冷然,眼底神色却颇为复杂,“可裴大人,师父,我绝不信此事只是为救人出宫和斗败蔡氏那般简单。”
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待寻思一二,又叹息再道:“罢了,此事我更不该再知晓更多。师父,我……先回了。”
说完他便别过姜越走出院去,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姜越望向他背影,一声轻叹,凝起眉来久久不言,直到被身后一双手臂环住,才回过神来,不由低声责怪裴钧道:“你为何非要带他过来?”
裴钧将下巴搁在他后肩上,偏头亲了口他侧颈:“你该看看他揍我的时候,人都哭成个傻子了,你就忍心一直骗着他?”
姜越挣开他,转身与他对视道:“可你也知道见一从来不会撒谎,知晓此事,于他绝无益处。”
“可眼下形势已逼到这地步,他迟早有一日得选一边站。”裴钧上前半步揽住他,偏头认真道,“你不能永远护着他,也不能永远替他拿主意。此时若不推他一把,难道你期望养大了这学生,却还是由他跟着他爹闹?”
他说完,见姜越垂眸久久不语,就明白此事当是姜越心结,不由叹了一声,先捧起姜越的脸来啄了口道:“罢了,不说了。这回是我不对。往后他的事儿我不插手了,都听你的就是,你别生我气。”说完,他深深看入姜越眼中,是这时才又觉出心胸起伏,不由闭目抵住姜越的额头,长舒口气道:“万幸万幸,万幸你没事儿,不然我这辈子……”
他这话说到一半儿颤颤息声,叫姜越没能听清后面几字。可这时看向他深锁的眉头、紧闭的眼,姜越却也不忍再问他许多了,只抬手拂过他眉心,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下刻指尖又抚过他脸颊被张三揍下的淤青,乌眉微蹙间,勉强笑了笑:“那孩子手劲倒渐长。”
“敢情这还是你教他的?”裴钧登时放开他,“他那手劲何止是渐长,那简直是要把我往死里——”
一个轻软的触碰落在他颊边淤青上,忽而便止了他所有言语。
行完这一吻的姜越退回身来,一时眼神微闪地看向别处,嘴里只道:“你别乱说话。”
可裴钧却是已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立即搂住姜越摇了摇:“你刚才亲我?”
姜越被他看得脸发烫,低头推开他:“碰一下罢了。”
“那你再碰一下。”裴钧赶紧追上半步再环住他,侧过另脸道,“这回碰这边儿。”
可他怀里的人却又迟迟没动静了。
就在裴钧以为姜越要再度推开他时,一双覆着厚茧的手却忽而掰过他脑袋,下刻这双手又扣住他后颈往前一带,霎时间,他的嘴便同姜越碰在了一处,睁眼便见姜越半阖的双眼正在咫尺间微颤。
可这短暂的触碰刚起,姜越却即刻又要抽身退去。谁知他刚一退后,裴钧却忽而一把勾住他脖颈,几步将他抵去身后树干上亲吻起来,直吻到姜越气息微乱地抬手抵在他胸前,他才稍稍停下,啄着姜越唇瓣渐渐同他分开,抵着鼻尖看进姜越眼里,一时有些情难自抑的絮絮起来:“你亲我了。姜越,你亲我了……”
“知道了。”姜越微喘地与他对视着,说出这句却还听裴钧在他耳边念叨,此时饶是颊上绯色未散,语气也终于带了些恼:“你别再说了。”
裴钧这才住口。
然裴钧这嘴上虽不提了,心里却又将这话念了个百八十遍,待凑上去又呷了姜越一口,才终于按捺下一身躁动,捧着他脸道:“我不说了……不说了。”
可姜越这时却忽地瞥见他手背的伤,眉头不免又拧起来,捉住他手腕就道:“宫里弄的?”
裴钧哑然应了声,旋即因此想想起姜煊来,又垂头放下手,看向他涩然道:“煊儿还是被姜湛留下了。是我没保住他。”
姜越沉沉一叹,执起他袖摆,引他往内院走去:“你出宫已千难万险了,煊儿就更不必说。姜湛若存了心纳煊儿为嗣,往后怕都要拿他在宫里作饵、作质了,自然不可能由你带走他。”说着他步履稍停,也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回头看向裴钧散乱的鬓发与一身不整的衣衫,一时似乎要问什么,可张开口却又仿若失语,下一刻,又再度回身领裴钧往里走去。
裴钧这时却停下拉住他,落手紧握他指尖,极清楚道:“我没有。”
姜越一愣,倏地抽出手又回身往前:“罢了,你不必——”
“我真的没有。”裴钧一把将他拽回来,紧紧握住他手,“姜越,你信我。我昨夜是同煊儿睡的。”
掌心温厚的热度传到姜越指尖,合着这话,反叫姜越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裴钧偏头看他这不好意思的模样,揶揄道:“不信?那你这是要带我去验验货?”
姜越当即甩开他手道:“我是要给你上药。”
说完,姜越头也不回就往院子深处走去,霎时便拐入一方幽径,消失在竹影中了。
裴钧连忙跟着他进了竹林,待七万八绕追上了他时,才发觉他们已行至又一处青砖碧瓦的院落了。
“那屋中有我的衣物,你先去换一身罢。”姜越嘱咐他,“我去拿药来。”
于是裴钧便先行进了这院落的厢房换衣,可待换好了衣裳,姜越取药却还没回来。
他立在廊前看了会儿庭中池塘里艳红的锦鲤,又望了望不远外青葱的竹林,不由顺着庭前的石板路往外走了走,不多时就走到个跨院前。
就在他心下犹疑是否不该在姜越府上乱逛时,不留神间,跨院侧旁的一条小道上竟忽而蹿出个人影撞在他身上,下刻只闻“当啷”一声,一个青白垂穗的物件儿便落在他脚边上——定睛一瞧,竟是个暗纹雕琢的玉铃铛。
裴钧一时只觉这玉铃铛叫他眼熟,待仔细一寻思,他才想起姜煊正有个一模一样的玉铃铛——那铃铛还是姜越从前送给各个皇孙的,究其名字……似乎叫作“魂铃”。
这厢裴钧正愣着神,那撞他的人影却已然扑爬起来,捡起那铃铛就要跑。
他当即一把拽住那人手臂,此时细看,才见眼前是个编着满头长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约摸七八岁大,身上穿的衣裳根本不似中原式样,那只被裴钧捏着的胳膊还露出片青红的纹身来,瞧着竟像某种图腾。
此时她看向裴钧的目光是怯而又怯的,一身只拼命挣脱着,根本不敢说一句话。
裴钧将她胳膊拉起来,冷脸问道:“你是谁?你怎会有这铃铛?”
小姑娘顿时都快哭了,望向裴钧的目光似乎更加惧怕起来,口中竟念念有词起来,叫裴钧单是听了一句,脑袋已钻心般痛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忽而响起:“阿莲!”
顿时那小姑娘同裴钧都扭头望去——只见那小姑娘方才跑来的小道上,此时正立了个神容威严的白发老者。老者一身镶边宽褂、腰环银索,衣饰同那小姑娘相仿,皆不似中原所有。
裴钧这么一时分神,捉住的小姑娘便趁机挣脱他奔向那老者,霎时便躲去了老者身后,低声向老者说了句话。
这话引老者本就威严的面孔愈加防备起来,面色凝重地将那丫头护在身后退了一步。可他正要开口同裴钧说话,此时却忽听裴钧身后传来脚步,一惊,又忙领着孩子转身跑走了,霎眼便消失在石巷间。
待姜越走到裴钧身后时,见到的便是裴钧一人独立在这跨院门外,不免轻唤他一声:“裴钧,怎么了?”
裴钧这才回神,转过身来:“哦……我方才寻你,这才刚走出来。”
“药取来了。”姜越抬了抬手中的木匣子,向他一笑,“我怕你饿了,便让他们备了饭。又想你既然来了,晚会儿便不如随我见见赵先生他们。”
“见你的幕僚?”裴钧闻言微愣,稍一缓神才反应过来,“你是要借遇刺一事——”
“晚些再说罢。”姜越打断了他,向他示意往回走,“我先给你上药。”
裴钧这便止了话头,连声应好,可待随着姜越走了几步,他再看向姜越孤清在前的背影时,却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他:
“姜越,我方才……遇见个人。”
第81章 其罪五十三 · 嫌怨(上)
姜越步子一顿,回过头来:“遇见谁了?”
“一个小姑娘,才从这儿跑过去了。”裴钧打量着他神情,向他走去,“我说姜越……你不会是在这王府里偷偷生了个小郡主罢?我见着她身上可有个同煊儿一模一样的魂铃呢。那魂铃你不是只给了皇孙么?她也是皇孙?”
姜越听言一愣,思索下,却似乎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不由一笑:“你说的该是阿莲罢。那魂铃不是我给她的,反倒是她给我的。她不是我女儿,是我府中异士的孩子。”
“异士?”裴钧眉心微敛,“什么异士?”
姜越想了想道:“去年赫哲一战,你还记得我曾领兵杀了赫哲的大祭司么?”
“自然记得。”裴钧对此记忆犹新,“那场叛变,据传就是由这大祭司教唆赫哲军而起,朝廷便拿这祭司作了替罪羊,借此给赫哲王减罪,这才叫我能坐下来同他们议和要银子。听说,这大祭司是赫哲一带极有名望的江神派术士……为人狠厉异常,最善诅咒。”
“不错。”姜越点点头,见他知道,便接着讲下去,“大军攻入赫哲后,我派人查清确是他教唆赫哲生变,便料定此人必杀无疑,如此就先抄了这祭司的宗族,拿下了他一门上下百十号人。宗族一倒,好些被他迫而为奴的人便逃出来。这其中,就有你遇见的这小姑娘一家。”
裴钧问:“她们一家……也是术士?”
“不。”姜越摇头,“他们应当被称为萨满。”
“萨满?”裴钧一时心下剧震,耳边似乎即刻响起了数月前崔宇曾对他说过的话——
“……萨满都是邪灵通神的玩意儿……青面黄毛黑角的,那是粟克萨满。若是求他什么,没的命都会赔进去……你若要求个什么心安,拜拜庙子也就得了,千万别同萨满扯上干系。”
姜越未见他面色有异,此时便再度领他往内院走去,随意与他继续道:
“那大祭司的儿子仗着权势,辱杀了这萨满一家的几个女人。家里的老萨满为了报仇,便杀了大祭司这儿子。大祭司一怒之下抓了这一家人严刑拷打,又用压胜之术诅咒了这萨满一家,要让这老萨满给他为奴为仆一世,并终身经历与他一般无二的丧子之痛……这说来也奇,从那以后,这萨满家里的孩子竟真的开始接连生病、遇险、夭折,短短七八年间,便死了十一个人……”
姜越话中的一个个“萨满”,叫裴钧听来心中沉沉,无心应话,此时跟在姜越身后,听姜越又道:“大军杀了大祭司,是替萨满一家解了诅咒,让这一脉得以延续,如此这一家子便心怀感激。到了大军开拔返朝时,他们竟一路跟在队尾上,每日都为将士们祈福,替他们做事,为他们唱歌……一夜扎营篝火的时候,阿莲还送了我一大串魂铃,说是能保佑小孩子的。是故那魂铃我便带回京中,后来分给了皇孙小辈。”
说到这儿,他侧目看了裴钧一眼,淡淡笑了笑:“此事,你不知倒也寻常。毕竟那时……你走在大军最前头,瞧不见这些。”
此时二人已回到院中,姜越依旧无甚血色的一张脸映着午后的日晖,颇有些憔悴。可他温和看向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