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的指节,反手摩挲着他掌中、指腹的青茧,徐徐叹了声:“若我早前不存偏见,没将李存志也当作那南地巨贪之一,兴许早在刚知晓李偲之事何为时,就该猜出他是被冤枉的。那时若能早早应对,赢面必然更大,可我原本有机会——甚至有不止一次机会去探明此事,却还是因为无意关心,就只将李存志当作个想要保下混账儿子的昏官了,不查不问,便以为他的‘为民请愿’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也随意将此事当作个历练,让老曹带着钱海清去做了。哪知道……”
他目光望向姜越身旁桌上的血书:“哪知道他这背后当真是笔笔血冤哪。”说到这儿他讽刺笑了笑,“我常笑他人说我昏、说我女干,总赖世人不解我意,为此还曾负气、还曾不甘,可此事若在李存志看来,在这些冤民看来……我又何尝不真是为着私心,才随手用用他们的苦楚呢?”
姜越拍拍他手背,劝道:“裴钧,你是人,不是神。如今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千里之外谁是忠良,你又凭什么断定?此事因你起意去查,已让李存志终有机会进京鸣冤,这算个机会。眼下我们该想的,是下一步怎么帮他。”
裴钧摇头:“难了。眼下加上缉盐司的事儿,我已捅了蔡家两刀子了,这南地冤案的一盆污水又泼去了蔡飏他老丈人头上,连蔡飏都憋不住想弄死我,更别提唐家。蔡太师也绝不会再善罢甘休——我看接着危险的还不光是李存志。别忘了,蔡太师最爱使的兵法便是‘围魏救赵’,之后怕是要先把我给撂下再说。”
“不错。”姜越点点头,神色再度凝重起来,“你姐姐的案子未决,始终都是挂在你头上的一把刀,眼下李存志又入京了,蔡家必要发难,如此你府中怕也难有安稳。今夜我便调些人马去你府上护卫,往后你也一定要万事小心,更要顾好煊儿。”
“你自己也要当心。”裴钧忽而想起早间地底出水之事,双眉紧皱,“今-ri-你签拆的西城旧楼下冒水了,你也知道——那儿从前可没什么地水。”说着见姜越要开口,他抬手安抚道:“不必担心。眼下除了宋毅,尚无人知道这楼是你签拆的,倘若之后朝中问起,我也会一力担下。这四境不平的节骨眼儿上,绝不能让蔡家再拿你‘反贼’之说做文章,不然这京城里头闹起来,姜湛还不知要怎么打杀你,我们的事儿未免就太多了。”
“……此事应只是个巧合罢了。”姜越看向他,“你竟当这是命数之说?”
“姜越,你信我,这一预兆绝没有那么简单。”裴钧严正看向他,仔细叮嘱,“自古水之忽来,而起于阴者,不是主天下之变,便是预兆大凶,甚或两者皆存。近-ri-你万莫独行,万莫涉险,不然前一桩刺杀之事还没查完,新的怕又来了。”
姜越见他言语恳切,便也应下,这时却忽然想起:“可是,那楼本不该是我,而应是你——”
“这我也想到了。”裴钧打断他,歉然与他相视,“故而此兆,也不知是你此世命中本就带着,还是根本被我拖累才有……如若这大变大凶只是我的,与你无关,也确实更说得过去。毕竟眼下看来,处于险境的人,确凿是我才对。”
“你别怕。”姜越沉声安慰他,“此番若是你的劫难,我定与你一同应对,绝不会留你一个人。”
这话叫裴钧哑然笑了,深深看着他道:“姜越,这普天之下都当我是佞幸权臣,或以为我能人所不能,怎么就唯独你,竟能把我当个小犊子护着——你就不怕我是个灾星哪?”
“什么灾星,不许胡说。”姜越的口吻立时严肃。
裴钧笑:“好好好,我不说了。眼下蔡家、张家才是灾星,咱们先想想怎么对付他们罢。”
姜越应言一思索,缓缓道:“如若蔡延期图围魏救赵,那怕是今科阅卷就不会要你好过。我记得去年底上,御史台曾来京兆寻你问事,怕是已有人盯上了你,你可知他们是盯上了何事?”
裴钧道:“他们查的不是京兆,而是礼部,极可能是想让我染上舞弊的案子,从而一举将我拉倒。蔡家怕是想搭把手。”
“你可有把柄在他们手中?”姜越问。
裴钧答:“我没有,他们真查下去也未见得就能查出什么。可这次如若有谁,要让他们非得找出些什么不可,他们再生搬硬套地听命行事,你又怎知他们找不到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姜越细细思索,眸中倏然一明:“所以你是想趁着张家、蔡家都盯着你不放,而示之以动,假意诱敌——”
“继而无中生有,暗度陈仓。”裴钧轻轻怕起手来,“哎呀,晋王爷果真是我朝名将,这兵法纯熟,实乃臣下不可比拟。”
“少来。”姜越摇头笑了,“这你怕是早就想到了。可此事起于御史台,应付了也只是拿走张家的手罢了,蔡家又怎么办?”
裴钧道:“如我所料不差,今科出题已有蔡飏,此次阅卷,内阁必遣蔡飏作监。虽蔡太师神龙甩尾,一家子家大业大不见能有什么纰漏,可他这儿子……”
“蔡飏行事用急,若能逼一逼,或然确可露出破绽为我们所用。”姜越点点头,“那此事,就你从阅卷入手,我从李存志入手,我们无论如何先将蔡飏拿下,好歹摁住蔡延一条腿,再图后事。”
裴钧应了,又嘱咐他:“今日裴妍的案宗就入刑部了,按制当有三日复核文书,三日后便是公审第一日。那日我应还在翰林阅卷,没法子出来,到时候——”
“放心,一切有我。”姜越不等他说完,便径直道,“我本就要代世宗阁去听审,头一审向来也只是重述案情,想必不会为难裴妍,若真有什么差错,刑部崔尚书在,我在,也不会让裴妍有事。”
裴钧听他说完,只觉此事也当如此,便又道:“那我走后,煊儿在家——”
“莫如后-ri-你一走,我就去你府上抢人。”姜越轻轻笑了,“你是怕你不在,他待在府中也不安全罢?”
裴钧心思被他说中,无奈一笑,点头道:“我怕蔡家的手要伸进来,也怕姜湛今日之后会……总之,我不放心他一人在家。姜越,这孩子又要劳烦你这叔公了。”
“好说。”姜越淡淡一勾唇,“那我就同煊儿一道,等着你阅卷出来。”
裴钧听言,起身撑在他膝头,往他唇上一啄,勾起个笑来:“好,那我争取早些完事儿出来,领你们吃好的。”
说完他正要直身,却不料姜越一把拉住他手臂:“等等,你方才还没说……”
裴钧顿住:“说什么?”
姜越垂下眼帘,低声说:“你还没说……你又把我想成什么?”
裴钧笑了笑:“当然……也是人。”
姜越慢慢抬眼看他:“什么人?”
裴钧收起笑容,安宁地望向他,认真道:“我的人。我的意中人。”
第52章 其罪四十二 · 陷害(中)
姜越听了这话,一时竟颤睫怔住。下刻他倏地哽咽,眉心一蹙就低下了头。
裴钧微讶抬眉,偏头追着他脸看,在他继续别过脸时,只捕捉到他低垂的睫羽下泛起赤红的眼底,于是放低了声音,凑过去问:“姜越,哭了?”
姜越瞬时将眼一闭,眉蹙得更紧,此时似乎想说没有,可唇微动,却到底没能发出声来。
裴钧一见这样,不敢再逗他了,忙捧过他脸来,亲了亲他闭起的眼睛,抵着他额头息声道:“怪我这话说晚了。我从前总以为你想要我的命——”
“我没有。”姜越倏地睁眼看向他,虽脸上分明没泪,可一双清澈的眼中依旧微红,说出的话是一字一顿的,“一次都没有过。”
裴钧哄:“好好好,是我瞎了,我错了,我不好,怪我没早点儿瞧见你,要不你打我撒撒气?这样,你扇我巴掌——”说着抓了他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搁。
姜越一把挣出手来,此时稍微恢复平静,便责备似地看他一眼,收回目光道:“出去罢,萧临等很久了。”
裴钧这才弯起眉笑,抬手点开他蹙起的眉心,温声道:“好。也还有一屁股的事儿等着做呢。”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血书,自然而然就拽了姜越的手把人拉去门口。
开门前姜越忙把手抽开,与他一同踏出去,果真见萧临贴在门外。
屋外风雨潇潇飒飒,噼啪拍打屋瓦。屋内门边,萧临退了一步,轻咳一声,负手站直了。
裴钧挡在姜越前面,抱臂看向萧临:“……萧老二,你堂堂统领大人,没事儿干啊?”
萧临倒非常坦荡地看看他,又看看姜越:“你同晋王爷说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裴钧冲他吐舌头:“你聋了呗。”
“嘿——”萧临抬起一脚就往他小腿上蹬,“敢情我帮你这么大一忙,就为了被你骂聋子!”
裴钧侧过一步就躲开了:“听人墙角你还有理了?”
萧临哼哼一声:“算了,我懒得跟你贫。你赶紧去看看罢,李存志刚醒了。”
“这事儿我正要找你说呢。”裴钧把血书放在萧临手里,“李存志那儿我就不去了。来,你拿着这个,收好了。”
萧临连忙一推:“别别别,我拿着干什么?这是你接的,人也是你救的,案子还是你告给宫里的,我能知道什么?”
“救人要紧。”裴钧反手就把血书摁在他手里,“李存志要是知道了他这告昏官的血书落在我裴钧手里,指不定夜里先撞一趟墙呢,还是你去跟他说吧。你就说,方才是你步兵统领萧临接了他这东西,已经替他状告到御前了,皇上答应了要查,即日就命宪台接理。你先嘱咐他休息两日,待好些了,就让他说说梧州的境况,让人记下来,送到我府上交给一个姓钱的——”
“等等等等,你慢点儿。”萧临挠了把脑袋,嘶声一想,“你府上哪儿有姓钱的?”
裴钧道:“你没见过。我学生,钱海清。”
一旁姜越侧目看向他。
那边萧临头听得头昏脑涨,裴钧看他一副不太能理清文官事务的模样,便哎地一声摇了头:“算了,眼看你这些年是光长个头了……你还是一步一问晋王爷吧,别自个儿瞎弄。”
“什么瞎——”萧临眼睛都瞪圆了,抬手已经要提他脖领,“裴钧,你信不信我——”
“别,别。”裴钧把他手摁下来,“萧小将军,我的官儿比你高半品呢,你可别动手啊,御史台就在隔壁。”
这下萧临是牙都咬紧了:“好——啊,裴少傅,你给我等着。等李存志这事儿完了,有你好瞧的。到时候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姜越听言,好奇看向裴钧:“你们有何旧账?”
裴钧连忙笑:“哎,小事儿小事儿,都是从前小打小闹惯的,不打紧,不打紧……”说着回头就给萧临一个厉眼,咧了咧嘴,与萧临四目一瞪算作告别,拉了把姜越的袖子就往外走了。
一路经过侧边的牢房,他又凝眉回头看了眼牢中的李存志,果真见李存志暂且睁了眼,此时正由大夫施针调治着。裴钧轻轻松下口气,见周边侍卫有要同他行礼的,一个“裴”字还没叫出,他已让人息声,只同姜越加快步子走到外边儿。
开门凉风拂面,疏雨拍檐。檐外三两燕子低低斜飞过宫道,雨中远远有宫人列行。
裴钧立在廊边看了眼天,皱眉,正想回头问萧临拿把伞,一扭头,却见姜越已撑起内侍递来的一把紫苏色的油纸伞,举过他头顶,淡淡道:“你用罢。你去礼部还远,我马车就在附近。”
裴钧接过伞,看看外边,又看看姜越,心知此时在宫里,二人也没法往雨中共伞同行,便低低一叹,点头道:“行。我先到礼部打一头,出来还得去找找曹鸾,一来问问李存志的事儿,二来裴妍的案子怕也要他出力。这伞……我怕是得回头得空再还你了。”
姜越点头:“好,那就得空再还。”
裴钧又道:“我后日一早走。”
姜越一顿,想了想道:“那我后日过午就去接煊儿。”
裴钧道:“我明日该是在梅家议事。”
姜越便说:“那我今夜便把人马调给你。”
裴钧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一些,最终是点头:“好。那……你明日会在哪里?”
姜越答:“宫里。太常寺有春祭的东西要备,怕要耗上一日。”
裴钧叹了口气:“那……你晚膳在哪儿用?”
姜越眸子终于一动,此时才明白裴钧话里的意思,可想来,却还是只能老实道:“明晚宫里备了道斋,我要和王兄一起用的。”
“……哦。”裴钧了悟,“那好吧。那咱们就……过几日再见了。”
姜越点头:“嗯,你一切小心。”
裴钧道:“好。你也保重。”
说完见姜越再度点头,他便撑伞走入雨中,走过十来步远再回头,隔着雨帘,却见姜越在后目送他。
他不由抬手挥了挥,可廊台上那素白的人影却并不挪移,依旧不变地向着他这边看来。
于是他终于失笑转回身来,继续沿着宫道往礼部去了。
第53章 其罪四十二 · 陷害(下)
阅卷日近,裴钧原已将礼部的事儿做完一段,本以为签批一二便可脱身,岂知刚吩咐完事务要走,内阁竟忽然送来一大批盐案的教习文书,命礼部即刻过目并速速下放给地方礼员,不得有丝毫怠误。
这眼看是有心人要借事儿绑得裴钧分身乏术,故才在明面上标了是急文、耽搁了就是罪过。于是裴钧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