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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归 字数:4945 更新:2021-12-25 13:23:36

厅地柜里翻出一副象棋来,因记着闫玉亮棋艺精湛,便拉了他坐到院中晒着太阳,一边下棋,一边回忆起当年考学。

  “想当年啊,”闫玉亮先走了个兵,坐石凳上支着膝盖,“咱们都是一齐坐了学监的车去考场,偏生你不一样。上车前你师父忽然驱车跟出来,叫了你去他车上坐——那架势,就像天降大任似的,一路亲自送你进了考场,搞得我们几个当年真以为你能进三甲的,结果放榜却见你只在进士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哎,师兄你就别说了,那时候张岭可把我骂得呀……”裴钧移棋与他应对几手,想起当年放榜后与张岭的大吵,当中字句隔了岁月,虽已确然在记忆中模糊了,可大概能记得是:“我当初原不想做官的,只想进个翰林,他就骂我浪费根骨、不求上进,又罚我在他家面壁。我一生气,就跑了,往后不就和他冷下了么。”

  闫玉亮行了个炮,把他的马给吃了一匹:“哪知道后来你出翰林出得比谁都快。你当年就是矫情。”

  裴钧听了只是笑,目光看向被他拿走的马,轻叹一声。

  “说到翰林。”闫玉亮想起另事,“你那姓钱的学生不也参科——”

  “他还不是我学生。”裴钧纠正。

  “嗐,那迟早的事儿。”闫玉亮随口说完,见裴钧又要开口,便赶忙按住他,“行了行了,我的意思是想问——你之后打算怎么安排他职位?翰林的缺可紧俏得很哪,你若要放他进去就得先告诉我,我好同孙院判提前知会一声。”

  裴钧啧声摇头:“钱生和我当年不一样。他想做的是官,进什么翰林哪。”

  ——入翰林虽也是为人臣子,但和入班为臣的为人臣子却是绝然不同的。

  在翰林,人可以接触到朝廷的方方面面,可以接触到人脉、为朝中琐事撰写公文、大事小事都要参议,可却也仅到此为止了。那些人脉,待在翰林是用不上的,撰写的公文也是为别人歌功颂德,参议了,又没有票议权,只是张着嘴能说话罢了。故而,有人入翰林只当是个驿站,出来后货物满身再往四处高升,可有人在翰林待下便是一辈子,也从未觉得憋屈。这有时并不一定是际遇不同,而只是追求不一,可从前的张岭,只觉得裴钧这“不一”是种懦弱和逃避,从不过问是否为本能。

  不过裴钧眼下回想,实则当年吵得那般厉害,他从未承认过张岭说的大半真是实话,而如今当他也面对后来学子的求索了,当他也正式考虑起钱海清想要做官的意愿了,才终于明白——原来敢做官当事儿的人,都是有勇猛的。

  这样的人,不会甘于待在那安乐窝里日日替圣贤拾鞋。

  他笑了笑,行了棋,看向闫玉亮,“师兄,下月第一场朝会就是订立新政细则,我打算上谏,让朝廷新设个缉盐司,到时候把钱海清放进去。钱海清是江南人,父亲是当地有名望的药商,人脉与物力皆有其用处,不可枉费。”

  “缉盐司?这是专在盐业里头插一手了?”闫玉亮咂摸一番,点头,“我看行。这两年盐市不太平,要是咱们能往南方找条什么路子混一混官盐私盐,指不定能捞些油水。等你那学生——”

  “还不是我学生。”裴钧再度好笑纠正他。

  “等那钱生,”闫玉亮摆手改口道,“等他撅了唐家,九府提督的漕运也空出来,正好咱们就联名将它给裁了,职务都过给你京兆司去,这岂非运什么扣什么都可便宜行事?”说到这儿,他胳膊肘撞裴钧一下,“可这事儿,难道京兆府尹晋王爷就不分一杯——”

  “将军!”裴钧忽而大叫一声,一个炮就炸在闫玉亮将门里,哈哈笑道:“哎嗐,师兄!叫你胡思乱想,这可算输给我一回了。”

  闫玉亮一愣,瞪眼看向棋盘上,猛地一巴掌就打在裴钧胳膊上:“他娘的,耍诈么你!你怎么能赢得过我!”

  闫玉亮这人,生平唯独爱棋,镇日闲下无事,不是指教他一双儿女学问,就是刻苦钻研各类棋谱。搁在二十来岁的时候,裴钧是确然赢不过闫玉亮的,前世算是输了一辈子,如今竟能重活一次、赢他一把,真是别提多舒坦,直抚胸大笑:“都是师兄教得好,教得好,我这是名师出高徒了。来来来,再摆一局。”

  这么着,就把闫玉亮方才那话头给绕过去了,哄着气呼呼的闫玉亮再来输他一场。

  就这般被关在禁苑中下棋看书唠嗑,偶或也论论学问,等过九日,外头春闱闭幕,试子出院,裴钧等人也能回家了。

  他和闫玉亮站在前院,远见着冯己如擦着脑门儿从颂组的厢房往外走,蔡飏还在后头对另两人官员侃侃而谈、指点春秋,便心有所料地叫了冯己如一声,笑:“冯侍郎,一切可顺?”

  冯己如连忙打着礼过来,饶是瞥向蔡飏的神色再头疼,也依然道:“顺的,顺的。”终也没有二话,只道裴大人也安心休养,二日部中阅卷再见,便当先出去了。

  裴钧看着这人走掉的背影,知道他定是先行回礼部去守着卷纸收纳,待瞧明了哪一科放哪一箱子,才好为日后阅卷那受贿换卷之事做准备。

  可他却无意作管,只与闫玉亮勾肩搭背就要走。

  正此时,禁苑的守官为奉承蔡飏,拿了壶好酒来,让诸位大人只当喝一杯缓缓精神再走。

  于是蔡飏就开口叫住裴钧,不无讥讽倒出一杯递到裴钧面前,邀请道:“这酒肉乐事,自然不可少了裴大人呀。来,裴大人请一杯。”此举似赏赐似施舍,仿佛让裴钧喝了别人孝敬给他的这壶酒,就可以打压裴钧的气焰,让裴钧低他一等似的。

  闫玉亮看得眉心微皱,只道这二人本是同品官员,蔡飏赏酒的事儿若传出去了,旁人笑的自是裴钧,于是便要抬手替裴钧挡了这杯酒。可还未及开口,他身边的裴钧却已笑着接过了酒去,一仰头就喝下了。

  喝罢,裴钧细品回味片刻,还向蔡飏眉开眼笑道:“原来是青玉酒,果真也是好酒……可此酿酒味甚重、留韵不足,虽劲头大、上脑快,可过去也是很快的——蔡大人,您也品一品罢。”

  蔡飏一听,脸色都发青,裴钧摇头暗笑,只说同他说二日官中再见,便拉着闫玉亮翩然走了。

  从翰林出来的时候,日暮暖光大好。裴钧经此一晒,才觉出腹中空空,再片刻,更感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周身一闻,还嗅见一股厢房里四个臭男人挤在一起瓮出的酸味儿。

  他正要叫闫玉亮一起吃了饭好回府睡一觉,熟知刚走出司崇门去,就有个京兆司的杂役匆匆迎上来,说已在这儿等候多时,要请大人去司部签个拆楼的急文。

  这下饭是吃不成了,裴钧只好先同闫玉亮别过,跟着那杂役,往京兆司走去。

  眼下京中春闱刚过,司崇门走出的长街上便忽地更热闹起来,路上多得是听书看杂耍或走街串巷的青年人来来去去,似已全然没有了读书人的压抑困苦般,此时此刻正该做的,只是将青春光景尽数用来挥霍——

  毕竟无论好与不好,中与不中,都要等一月后放榜才知晓结果,而这些来自天涯四处的学子们,腹中学问虽各自不同,可在京城短短数月里,却很快就齐齐学会了京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做派,这几日大约是郊游踏青样样都要玩遍的,而游荡在这些布衣儒生之间,裴钧揣着一颗老心悠哉看过来,却只担心着治安不稳、京兆事杂——这样,他裴钧的工钱不涨,却要多做活路少回家了。

  思虑中,一阵早春暮风吹在他身上,他眨了眨眼,只觉眼前的色彩与光影似乎因了蔡飏那一杯青玉酒而显出分朦胧来。渐渐沉暗的天色下,沿街商铺酒楼都掌上了灯火,叫裴钧醉眼中看去,直似天星摇晃在河水里,阑珊而动荡。

  他游魂似地将这些明暗一一途径,与他擦肩而过的面孔是一个也不识,待走到京兆司附近时,又竟赶上一队接亲的队伍从门前大道上行过,嘀哩哇啦地吹着唢呐竹笙,噼里啪啦放着鞭炮,一时将他耳鼓都快闹裂。

  他直觉心烦,便指点了杂役,二人拐入小巷,从后门进了京兆司去,但见司中花苑依旧,草木未盛,此时过了下工的时候,人也散得差不多。

  这时杂役请回了裴钧,一日的事也就毕了,待告过礼就请辞回家。

  于是裴钧便独自一人闲庭信步逛去了廊上,行过中庭时,不经意一回首,抬眼间,远远竟见一戎装男子立在正堂门口的泛黄灯影下,手中拿着个卷轴,正在和京兆参司宋毅说话。

  裴钧脚步顿然一止,霎时停在了距那人五六步外的廊柱后,猛地晃头醒了醒神。

  他勉力睁大些眼睛,在微醺的模糊中,终于是认出那人来。

  ——那一身戎装的,是姜越,眼下正背对着他站在廊中。

  由此,他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了,也生怕再往前走出一步,就会把这忽而出现在他眼前的景状全然惊破,将一切又尽数推回最最从头。

  他斜靠在廊柱上,定神静静地看过去,见姜越此时军装未褪、铠甲尚衣,袖口由绑带束缚着胳臂,连着肩甲下的腰背线条囫囵看去,轮廓是自然又紧实,站姿飒然英挺,执卷的一手还握着根折起的马鞭,更显分随意。

  裴钧推想,这人大约是从城外回府路上顺道才来司部看一眼的,而姜越素白的裤脚和皂色锦靴沾上的少许尘泥,也更印证了他这一猜想,让他几乎都能想见,姜越的坐骑一定拴在门外候命,正等着他完事后即刻上马就走。

  这就是姜越一贯有的干练和肃静模样。

  裴钧看着看着,只觉那蔡飏给的青玉酒现下约摸是真上头了,竟叫他这酒量奇好之人忽而觉出阵没来由的晕眩,而一墙之隔的外头街上,接亲的队伍还未走完,此时依旧鼓瑟吹笙、鞭炮齐鸣,更闹得他脑中杂乱,将这廊下一切宁静都吵闹开去,叫他听不清楚姜越和宋毅说着什么,只在乐音起伏的短暂间隙中,捕获了姜越被嘈杂喧嚣挤得支离破碎的一句:

  “——这……签下了,……不必再去劳烦……,裴大人出题……,你们自己多看着办罢。”

  而好笑的是,他这一言落下,外头鼓乐却忽而渐停了,一旁宋毅赶忙接过他递去的卷轴,说的话倒能清晰听见:“是,是是,王爷说的极是,臣等定不扰裴大人休息。”说着又报了些司部近来的公务,得姜越一声“退下”,便终于抱拳告退了。

  可这时外面的敲锣打鼓竟又起一轮,让姜越颇头疼地皱起了眉头,却依然立在檐下,展开了手里的下一卷文书。

  他一容清朗专注,是全然未察周身有何异样。

  裴钧就这么朦朦胧胧地看着姜越认真看卷,不由勾唇笑了笑,只不移目光,亦不作声响地踩着那墙外剧烈又喜庆的鼓点,轻轻走到姜越身后,忽而一抬手就环住姜越的窄腰,把下巴搁在人肩窝里,在感到怀中人即将本能地暴起赏他个过肩摔时,他及时叫出一声:

  “……姜越。”

  这声音带着丝疲累与微醺的沙哑,与他口舌中清淡的酒酿气味一齐勾在姜越的耳边,叫姜越整个人再一次僵在他怀里,一时未有动作。

  下一刻,冲天吵闹的密集锣鼓中,姜越只听那惑人的声音又混了些呢喃柔软,缓缓传至他耳畔:

  “姜越,我饿了。”

第40章 其罪三十七 · 不速

  姜越站定不动,沉稳出声道:“你放手。”

  裴钧听言,倒也真放开了手,可下巴却依然赖在人肩上,还偏头睨着姜越侧脸,鬓发蹭过他耳朵:

  “晋王爷,你脸怎么又红了?”

  这口热息扑在颈侧,叫姜越霎时挣开他,反手就带起一鞭甩来他大腿,人也后退两步厉眉瞪过来:“放肆!”

  这一鞭力道讲究,只麻不痛,将裴钧唬退了一步哎哟一跳:“你怎么一生气就打人哪?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就不能先骂骂我?”

  姜越将手中马鞭重新折起,冷眼斥道:“僭越狂悖之徒,骂你也是脏了孤的口。”

  “这不还是骂了么?”裴钧忍笑往他凑去一步,却见姜越又要动鞭,便连忙再退回来,“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恼。咱们就这么说话。”

  “孤与你没有可说的。”姜越卷起手中文书,眸色漠然地负手就往正堂上走去。

  “那我说,我来说。”裴钧赶紧跟在他身后,“王爷怎么这时候在司部?有事儿没理完呢?那要不臣替您分分忧——”

  他正落手去抽姜越手里的文书,可前面姜越却挣开他手,回身看向他沉默片刻,才凝起眉心,低声沉沉道:

  “裴钧,你还想怎么样?”

  他眸底有孤寂的清冷和忍痛的暗恨,在下一句出口前,已紧紧抿起薄唇、调开眼去,留给裴钧的又是落寞的侧脸。

  裴钧心一沉,“姜越,我和方明珏之间没有——”

  “有与没有,与我无关。”姜越把手中文书放在正堂桌案上,瞥他一眼,下了逐客令:“裴大人筹办今科,确然劳苦,还是早些回府歇下罢。”

  裴钧正要再说话,外面却忽然跑入个侍卫,捧着一个布包袱向姜越跪下:“王爷要的衣裳送来了。”

  姜越绕过裴钧,接过那布包挥退侍卫,也不说话,转身就往司部后院的耳厢去了。

  裴钧无奈,远远跟在他后面,遥见他进了厢房就关门上了栓,不免也没了脾气,只好晕乎着脑袋坐在廊中阑干上,抱臂靠着廊柱,静静歇口气,等着他出来。

  耳厢内传来些微的水声,过了会儿,房门吱呀一响,叫裴钧连忙扭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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