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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归 字数:4947 更新:2021-12-25 13:23:01

从崔宇口中听出个否定的答案,这就证实那噩梦只是个噩梦罢了。可崔宇却几乎当即就把头一点,用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说:“见过啊。”

  裴钧当场几乎心都跳漏了一拍,却听崔宇还继续无喜无怒道:“萨满都是邪灵通神的玩意儿,你说的青蓝脸就更邪,朝廷早就明令给禁了。青面黄毛黑角的,那是粟克萨满,若是求他什么,没的命都会赔进去,东边山村里就常被萨满闹出命案,查起来也麻烦。你若要求个什么心安,拜拜庙子也就得了,千万别同萨满扯上干系。”

  裴钧听言已是强笑:“我们这种人,进了庙子还怕要遭雷劈呢。”说着最后看了那场中萨满一眼,便一拉崔宇袖子,“走吧。”

  二人到了刑部,裴钧一问才知道钱海清被关在死牢里,不免抬手捶了下崔宇胸口:“够兄弟啊老崔。”

  刑部年关事务也杂,崔宇也惯不同他多闹,三言两语便叫了个主事领他进去瞧人,自己又去批案牍了。

  一路走到死牢底,除了尽处的钱海清,左右也就旁边儿关了个汉子,不叫不闹地正背对了牢外打着瞌睡,裴钧估摸那就是曹鸾之前说想替人保出大牢的杀人犯。

  钱海清老远就看见他来了,连忙奔来抱着牢门叫他:“裴裴裴大人!您可终于来了!”

  “睡得好么?”裴钧笑盈盈走过去,“崔尚书给你寻了这么个清净地儿,你谢过人家没?”

  钱海清朴桃似的俊脸上满是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口里却还是答:“学生谢过了,出去还想登门——”

  “现在还想做官么?”裴钧打断他的话,由旁边儿主事端来个椅子坐在牢门外,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听说你家世代杏林,在江南好好地开着医馆,怎会放着治人的善事儿不做,倒想来做官?”

  钱海清一愣,转念也想到裴钧定然已查过自己了,于是也叹口气,敛了袍子在牢门边跪坐下来:“裴大人也是庶民出身,该知道天下人太苦了……那不是大夫能救的。”

  裴钧听得笑出来:“你这话有意思。学医都救不了的人,难道做官就能救?”

  “——能救人的不是官,是权!”钱海清灼灼望着他,“大人,学生三年前在清谈馆听过大人讲学做官,说‘衣食父母官’都是骗人的把戏,您奉劝所有参科学子,说这世道唯独学权才能救人……学生当日听来直如醍醐灌顶,至此便惟愿拜在裴大人门下。”

  “就因为那么一句话?”裴钧愣了愣,只觉眼下看这学生就想看着个痴儿,“你怎知我不是随口说说?你又怎知道我就不是个鱼肉百姓的官?”

  “大人若知江南民生如何,便可知此言多重……眼下景况,却也不便多提,日后学生若留得命在,再与大人细说罢。”钱海清蓦然有些红了眼眶,忽而从栅栏之间伸出手来摇了摇裴钧的袖子,“大人,学生于邓南山被您扫地出门一事,近日也听董叔叔与六斤说了,深知大人不愿纳徒……确然是有苦衷的。可大人,学生是真心想要追随大人的……如若大人不信,那学生可将宁武侯府一举拉倒以证忠心,如此,大人可否相信学生真心,收学生为徒呢?”

  裴钧垂眼看着钱海清拉在他袖口的莹白十指,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下刻倏地拂开他手,站起身来。

  钱海清一怔,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不安地仰头看向他:“裴大人,是否学生说错什么?若是——”

  “你这是同我打赌?”裴钧陡然出口将他打断,岔开他话头,轻笑了一下,垂眸看他:“你是说——如若你这无权无势的人能拉了宁武侯府下马,我就收你做徒弟?”

  钱海清立即跪端正了,低声道:“学生无权无势,自然不能立时就拉了侯府下马的,如若裴大人真愿意与学生赌,可不可以……让学生一步?”

  “还讲条件?”裴钧袖起双手低头看他,玩味笑道:“行,你想让我怎么让?”

  钱海清垂眸细思一二,抬手伸出三指道:“学生想让裴大人帮三个忙,其他事务一概不必裴大人做管。”

  “帮忙?你知道要我帮个忙得多少银子么?”裴钧挑着眉梢打量他神色,似乎觉得这钱海清竟是真在同他讨价还价,不免着实觉得好玩儿了,“说来听听,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钱海清在他这考量细察的目光下,连脸蛋都红起来,声音就更小了:“第一能不能……先请大人,把学生放出去……”

  “哈哈哈!”裴钧听了,立时就拍手笑起来,直觉这学生真是虎头虎脑怪可爱,便也点头应了:“行。过两日我就来接你出去,这算我送你的,另外还再许你三个愿,你且说说看。”

  钱海清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颇镇定道:“其他的,还是出去了再说罢。”说着他谨慎地望了裴钧一眼,又低头作乖顺状。

  裴钧却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咬牙笑:“好你个钱思齐,你是怕我食言?”

  钱海清伏在地上给他叩了个头,慢慢道:“回大人话,学生出门前娘说万事要留心,学生谨记。”

  “你这才不是留心,你这是心眼儿都快成马蜂窝了。”裴钧摇头叹了声,“罢了罢了,眼下你在我手里,宁武侯府的事倒不急,你且先在此待两日罢,到时候你董叔叔会来接你,晚会儿六斤也会给你送吃的来。有什么不如意你就找崔尚书说,在这儿就安心睡吧,没人能伤你。”

  钱海清跪在干草上哭丧了脸:“大人,学生也要睡得着啊……”

  “能有地儿保命就别嫌了。”裴钧语气轻下来,“刑部的死牢已算境况好的,是有些虫蚁,却也都不要命……你就好生记着这里头的模样,往后发誓一辈子别进来就成。”

  说完他再嘱咐两句,心知钱海清心中颇知晓好歹,倒也不多担忧,说完便就赶着时候出刑部了。

  一日完了公事,裴钧回府又是夜里。他直行到书房写了印信,让六斤就紧送去晋王爷府上,信中是告知姜越那行刺之人或属丰州之事。

  六斤接了信却道:“大人,今日晋王府正送了东西来呢。”

  裴钧蓦地抬头:“送什么来了?”

  六斤吧嗒吧嗒跑去抱了个颇大的木匣子来,稳稳放在裴钧面前的书桌上:“送来的人说,是王爷答谢裴大人昨夜辛劳的,望大人不嫌弃。”

  裴钧将那木匣打开一看,只见其中铺着锦绣,里面竟安然摆放着他昨日在晋王茶室中用过的那套青皮雪里的茶具。茶具边上一个小小的草篓里还插着个拳头大的瓷罐子,显然也是姜越用来装线香花茶的那口罐子。

  这整整一套东西,全是他昨日看见过的,眼见釉色上好、茶色颇佳,没有一样不是贵重物件,却就叫姜越这么送来,倒让他这受礼之人如何嫌弃得起来?

  裴钧不禁微微摇头一笑,心念一起,吩咐六斤道:“给我烧些水来。”

  “厨房正烧着呢。”六斤不一会儿就端了个铁壶来,壶嘴悠悠冒着滚热汽,见裴钧夹出花来冲他一示意,便向那装了花的小茶杯里一沏,却见杯中的小花立时就没了影。

  董叔原是跟进来瞧瞧,此时在旁边儿笑他:“你太急了,这水烫着呢,花都烫没了。”

  不仅六斤是懵的,此时裴钧的眉头也皱起来,心中不信这花真有姜越说得那么邪门儿,于是又拣出个小杯子来夹了花搁进去,接过六斤手里的铁壶就向里倒水,可这一回,水里的花又确然不开了,只轻悠悠地浮起来,小巧可爱。

  裴钧立时被这茶给气笑了,喃喃骂道:“什么破茶这么怪,跟姜越似的。”

  他放下了铁壶,看着那桌上的茶水沉思一二,忽而吩咐六斤道:“你送信路上,去一趟梅少爷楼里,问问上次曹先生替他找的那补衣裳的药水用完没,若是没有,就同这信一道给晋王爷送去。”

  六斤乖乖点头,问:“那我送去了,说什么呢?”

  裴钧想了想,勾起唇角道:“就说王爷的厚礼我收到了,替我谢过王爷。”说着将手里信函递给六斤,再添了句:“让王爷不必忧心了,先安心养伤罢。”

  六斤双手接来,恭恭敬敬应了,这便撒丫子往外跑去。

  董叔在后骂他一句:“你个孩子跑慢点儿!王府的赏钱又跑不掉的!”

  裴钧听了怪道:“你们送东西去王府还有赏钱?晋王爷一般给多少啊?”

  “可多呢。”董叔咂咂嘴,替他收拾着桌上的茶具,“送个信儿去好歹也是十来二十两罢,碰着年节更多呢。不过好似别府去了,也没听说有这样儿的……”

  董叔絮絮叨叨地说着收拣着,弄好也就将茶具抱出去了,徒留满脸莫名的裴钧坐在书桌后的大椅子里,眼下是真不知该如何去想姜越了。

第21章 其罪二十 · 两面

  几部间走动了两三日事务,各又出了四五样鸡飞狗跳事情,忙得裴钧是脚不沾地。好容易盼得个休沐,他本想连晨练都赖掉好好睡一觉,岂知这日一早鸡才叫完,刑部却又来了人寻他。

  六斤跑来敲门叫他的时候,他第一念头是钱海清出了事儿,结果匆匆披衣到正堂一瞧,却见是个穿皂袄的刑部主事,哈气搓手几番伏低告罪,才说是要请他过堂去认一具尸。

  时候赶着快过年了,街上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桃符和门神画儿,不是讨吉利就是避晦气,可偏偏年节前瞧死人这最倒霉的事儿却被裴钧遇上了,且还是一大早。他出门时天还飘着白絮似的雪,冷下的气候将他轿子布帘儿的线头都冻脆了,叫他撩起只觉手心一扎,进轿摊手一看,被扎处已有道鲜红的血丝,他抬指一抹,新的血便又渗出一线,依旧一样的鲜红。

  轿子停在刑部后堂,裴钧下来随主事走至停尸的暗室,只见室中检台上正放着一担新尸。仵作站在一边儿,此时恭敬揭开罩头的布面儿容裴钧一看,那布下的死人虽一张脸已泡得青紫浮肿,可单凭其又细又短的一对眉毛和一双吊梢的眼睑,裴钧也一眼就认出这是谁。

  崔宇这时候也赶到了,从门外携着一身寒气进了暗室,匆匆瞥了一眼检台上,便叹息拍上裴钧后背:“哎,还果真是你从前那学生。子羽,你节哀罢,人活在世上,这都是迟早的事儿……”

  一旁主事也连连道:“是是是,裴大人节哀。咱们也是今儿一早才打护城河里捞起这人呢,只约摸昨晚上死的,原也不知他是谁,还是底下有人认得他曾是裴大人门下,这才只得劳烦大人您来一趟,给您添了这大一桩晦气,真是罪过罪过,裴大人切切节哀。”

  裴钧低头看着检台上躺着的邓准,低声问:“是淹死的?”

  那主事便禀道:“回大人话,经仵作初检,此人头边有伤口,腹中也有酒肉,可能是醉酒磕在桥墩上落水了,故而应确切是淹死的,其他还待再查证周遭酒坊与人证才知道……”

  可裴钧却以为至此已经不必再查了。

  他知道邓准这尸腹中必然会有酒肉、死前也必然会去过酒楼、甚至还必然会有人来证实,因为这样才能让邓准这一出醉酒落水的意外死亡变成与其他所有听来意外却出奇平庸的死法一样,让它们几乎适用于每一个失意落难之人,让它们在被讲述而出时,叫人们可以震惊,但很难置疑。

  这种死法裴钧从十五六岁起便在酒坊、妓馆里冷眼旁观了太多次,而这个无声杀人的道理他也早在几年前就教出去了——

  这是他教给姜湛用的,而姜湛几年前就已经学得很好。

  “这学生可还有亲旧在?”崔宇问他。

  裴钧手一扬,将盖尸的布面儿又罩回了邓准头上,叹了一声:“他爹去年才死在田里,就剩他娘一孤孀,也不知改嫁了没有,从没给他来过信件,怕是早不亲近了。”

  崔宇闻言,抬眉看他一眼:“那还查么?”

  裴钧深深闭目一瞬,下刻才开眼长叹:“甭查了,结案罢。”

  眼下他的瞌睡是全都醒了,此时只觉胸口被一团黑气罩着。那黑气中邓准和姜湛的脸交替晃动,时而温顺乖巧、时而疾言厉色,一个叫着他师父一个叫着他先生,到最后一一只叫他闷沉发堵、脑仁生疼。

  崔宇拉他到外边儿部堂里坐了,他便开了句口:“老崔,我今儿还是把钱海清接走吧,老搁你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崔宇点了头道:“你想好了就成。”说着便叫人去放钱海清出来,又说顺道打给裴大人打碗茶水。

  “别别别,”裴钧好歹憋出个笑来按下他胳膊,慢慢道:“老崔,你这刑部的茶我要是再喝,年还过不过了?还是回头我再请你往别地儿坐坐罢,最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总也得好好儿谢你。”

  “成,那我等着就是。”崔宇是个干脆的人,也早不同裴钧客气,此时见裴钧起了身,便也起来送他出去,还继续宽慰他,让他回去放心休息。

  可裴钧眼下又确然没那心思再回去接着睡大觉了。因想着刑部已离京兆司很近,他便心道不如就近去京兆司看一眼,权当是暂且忘忘事儿。

  本朝律令钦定各级官署于每年腊月的最后一旬即“封印”停止公务,署办人员皆回家过年省亲休整,到次年正月中才返回衙门“开印”办公,是故眼下几日,便是元光八年封印前的最后几日工期。

  裴钧站在刑部后院外等到衙役将钱海清带了出来,原是叫钱海清先自个儿回忠义侯府去,可这学生却不应,非说想跟他去看看府衙公务开开眼,揪着他袖子就要跟着去。裴钧心里尚且被邓准之死给压着,没那精神同这娃娃争,便也将他提拎着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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