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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归 字数:4958 更新:2021-12-25 13:23:00

  “所以王爷当年是奖励臣?”裴钧忽觉出分好笑来,愈发感到姜越其人难以捉摸,“可臣明明挠花了王爷的脸,还得寸进尺、寻机胁迫,一切只为了几张读悟,为了免于师门惩罚,王爷却也奖赏臣?”

  姜越笑意不变地看向他:“不,裴大人,那时孤只是在警示你,也更是在警示孤自己。”

  “裴大人,此茶被孤母后用作奖赏并非是因它华美,而只是因它易逝,是为了让孤知道一切未有根茎的盛放都是短暂的,一如一时冲动之得失、一时逞能之荣耀,和……”姜越忽而止了话语,再度往裴钧杯中放入了一枚线香,又为他沏满一杯。可这一次杯中的花却一点也没有盛放,而只是轻飘飘地随水浮起了。

  因为水已经凉下一些。

  “和什么?”裴钧目不转睛看着他,终于决定追问:“王爷今晚与臣说的月,又是何意?”

  “不过是月罢了。”姜越从裴钧盏中的干花上移开眼去,只将茶盏再度向裴钧一推,面上又回复了仪礼俱在的笑容,“今夜,孤只望以此茶让裴大人明白,孤与裴大人相识十年以来,除却初见时那两次读悟之事,实则从未有一次加害裴大人之意,往后,此意也绝不会有。如若警示之事也令裴大人不安不快,那孤日后也不会再做了,裴大人可以放心。”

  “为什么?”裴钧渐渐收了笑意,微眯起眼看他:“晋王爷,你究竟要什么?”

  姜越敛目抬手,轻轻饮一口杯中渐冷的香茶,淡然道:“夜深了,裴大人早些回府罢。”

  说罢他起身唤人送客,裴钧只好道一句“谢王爷赐茶”,引姜越闻声展颜,也笑了笑,说了句时隔多年的“谢裴大人送书”,继而由提灯前来引路的家丁虚扶出了茶室,行往东厢安寝了。

  裴钧从他颀长背影上收回目光,凝眉放下手中茶盏,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水面上空空飘荡的未放之花,终于思绪微乱地取裘起身,踏着映雪夜色,跟着送客家丁出府去了。

第20章 其罪十九 · 错狱

  这夜梦浅,裴钧睡得极不安稳,只因不知是梦是真中,他一直听见有人在叫他名字。其一声声疾言近啸,叫得凄似摘胆、痛似剜心,却直如隔世般响在九天云外,听来模糊至极。

  突然一阵大鼓嘈嘈、响铃急急,像是有谁做着一场不知所谓的法事,竟将此声由清转厉、由哀至绝、由远变近,忽如暴起的厉喝,平地炸响在他耳畔:

  “裴钧!!裴钧——”

  霎时周遭血腥刺鼻,又听:“裴钧!醒醒!”原本尽失的知觉便如数唤醒,叫他遍体火燎代替寒刺冰封,宛如肌骨被凌迟重辟却求死不得,更有颈间剧痛甚甚,直痛到他全身战栗、想引颈大呼,喉咙却漏风般发不出任何声响,想挣扎,手掌却如被贯穿钉死,分毫动之不得。

  可那声音还在高叫:“裴钧!醒来!你醒醒!”

  而周遭愈发紧密、愈发震耳的鼓点铜铃声中,他竟真的应声睁眼,猝见眼前一张狰狞鬼面正与他抵额相对,黄毛黑角、巨目暴凸,察觉他醒来,那青蓝脸颊下可怖的血口就更加猛张,口中大叫也随着一声铁索铮鸣再度传来:

  “——他醒了!裴钧!”

  ……

  “谁!”

  裴钧惶然惊坐而起,仓皇梦醒间,他周身血痛尽消、再无妖魔,睁眼便见素帐、睡榻、炉火、桌椅。他还在他的卧房里,他还在他的床榻中,扭头看,窗纱外天色未明。

  胸膛还猛烈起伏着,他却不及喘息便颤手抚上脖颈——完好无损,又举来细看手掌——没有伤痕。方才那可怖景象与彻骨剧痛竟蓦然似场春秋大梦,可他魂灵深处却尚存那剧痛的余颤,仿似警示他一切都是真正发生过——

  那感觉,就像他被人拉入了前世已死的躯壳里、被强行作法复生过来,让他继续去经受那砍头后切肤彻骨的地狱般的痛楚……

  “大人?”董叔从外开了门,提灯匆匆走来他床边,老声担忧道:“您又做噩梦了?”

  烛灯靠近的暖光照到裴钧身上,叫他缓缓吐出口浊气,终于得以抬头看董叔一眼,安慰地扯起个笑。

  “无事,醒得早罢了,吓着您老了。”说着他也掀开被子,吩咐道:“起吧。”

  “哎。”董叔搁下灯台向外一唤,立时便有下人捧了热水巾帕鱼贯进来。

  内室多了这些人气,仿似真消弭方才怪力乱神的阴霾,叫裴钧终至心安。他闭目缓息片刻,起身换下了汗湿的衣裳,晨练早膳后,便沐浴穿起二品补褂,乘轿出门去了。

  今日裴钧待办之事本就不少,眼下又因头夜晋王遇刺、钱海清被押,便更平添两桩,且礼部要办的年尾国宴只不足半月,开年春闱前又要在送别各国来使前订立盟约或通商条款,他还尚有不少文书要同鸿胪寺的一道查过,而来年新政一起,六部又是改革重中之重,各方联络、商议就免不得更多,时日一往后推应是更闲不下来,故而可以速战速决的,他就打算赶在年前速战速决。

  他先去礼部打过一头,把冯己如指使得团团转起来,接着便拿着前夜从姜越处得来的刺青花样,就紧赶往皇城南端的讲武堂,想寻裴父生前的旧部萧老将军问问那编制之事。然到了讲武堂,却见兵部蒋侍郎正在堂中与右将军商讨军需之事,户部方明珏也在,一见裴钧来了就叫他:“哎哎,大仙儿,我进皇城的时候遇上老崔被内阁叫去问话了,什么事儿啊?”

  “晋王爷昨晚遇刺了,老崔正查呢。”裴钧简明扼要说完,问蒋侍郎:“蒋老,萧将军在不在?”

  蒋侍郎笑问他:“这儿两位萧将军呢,你找哪一位?”

  “得,怪我没说清。”裴钧也笑自己,“我还是找萧老将军,他那儿子脾气可大,我才不去碰灰呢。”

  “你别胡说呀,小将军可比他爹好相与多了。”方明珏撞他胳膊,“他爹昨儿往南京关去了,眼下不在,你要找也找不着。”

  “是啊,裴大人问事儿找小将军也一样的,”右将军插了句嘴,说着往后一指,“他就在后头耳厢呢。”

  “不了不了。”裴钧抬手止了他笑,“谢过右将军。罢了,萧老将军不在,我这事儿问蒋老也能凑合。”说着他把蒋侍郎拉到外面廊子里,“去去去”地赶开了非要凑来听的方明珏,这才掏出袖中的刺青花样,低声问:“蒋老也在兵部坐了十来年,今日便替晚辈掌掌眼,瞧瞧这刺青花样是不是我爹当年那戍边军里的?”

  蒋侍郎只一眼就认出来:“不错,且这花样也只能是那时候的,后几年军中改了制,这花样儿老早不用了,老兵也要刺新印呢。说起来,这号儿如此靠前,料应是裴将军当年麾下的斥候营……”他看向裴钧,“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有人寄了这花样儿来我府上,”裴钧随口扯了个早已想好的谎,“若如您说,这是家父生前旧部,那伤残老兵都不易过活,或然是想联络晚辈接济接济罢。我今儿来问问您,是想着若能查清,就给人送点儿东西去。”

  “……你还是烧点儿东西罢。”蒋侍郎拖长声音说完,摇头笑了笑,抬手拍拍他胳膊,“也对,你年岁轻,怕是不知道的。哎……十年前一战,戍边军整个斥候营都随你父亲一齐战死了,营里一个兵都不剩——哪儿还有什么需接济的人呢?我看是有人起了发横财的心,要假冒那死光的旧部来坑你的银子了。你可小心着罢,别人善被人欺。”

  ——死光了?裴钧闻言神台一凛,只面上还镇着笑意:“哟,竟是这么个境况,那倒多亏今日来问过您了,不然可不得被人骗了去?”

  “这事儿从前也不少。”蒋侍郎摆摆手笑,“前些年还有装作前朝公主的后人,四处骗银子说助他复辟后要给人封侯的,也有说是孔老夫子千年未死要凑钱办学堂的——嗐,这事儿你去问老崔,可逗趣儿,那人连四书哪四书都不知道呢。”说到这儿他笑意又一顿,再看了眼裴钧手上的刺青花样道:“哎,不过这花样儿倒画得很精巧——寻常人也不大有知道斥候营行序的,指不定真与从前有些干系。眼下多事之秋啊,子羽,你最好也留心着查查,可得仔细别被害了,那牵扯可就大了去。”

  “可您说那营里的人都死光了,晚辈可打哪儿查起呀?”裴钧就着他的话问下去,“萧老将军又不在,当年戍边军中也作古的作古、流散的流散,找起来该跟没头苍蝇似的,蒋老您可给指条明路罢。”

  “要么你先查查这行序?”蒋侍郎压低声儿说,“这行序除了排人头、记名字,也还表了这兵蛋子的属地,也都是为他死后好找家亲认尸的。”他指着刺青上的第一个数道:“我就记着这该是丰州地界儿的号位,你着人往那儿跑跑去,或该能有些头绪。”

  ——丰州。裴钧微微点头,谢过蒋侍郎,又同方明珏、右将军告别,出了讲武堂便往皇城以南的元辰门走去。

  他记得丰州地界中多有与蔡氏相交甚笃的豪强世家,其州官之中,又有蔡延的大儿子蔡沨兼任州牧与都尉,如此证据指向蔡氏,果然同姜越与他的所料不差,故此行刺之事,就算不是蔡家指使,也会是蔡氏底下的爪牙所求,若查下去,就定然与蔡氏脱不得干系——

  可转念一想,这消息若由他裴钧替姜越继续查下去,恐怕会当先让蔡氏警觉他联通了晋王一脉,反倒打草惊蛇露了底,这就不美,倒不如把这消息露给姜越,让他自个儿查去,这样才能两边儿都摘出来,以为后计。

  然想到此,裴钧心里却隐约有了丝道不明的动摇,更觉口中随着这动摇而起了阵回神即逝的馥郁回甘,叫他想起了头夜在晋王府的茶室里喝到的那杯奇异的花茶——还有晋王爷姜越那些意有所指的话。

  姜越说与裴钧相识十年来,除却初时两次少年作怪外,之后从未对裴钧有过恶意,就连邓准之事都只是警示,唯独方式过火罢了,而这样的警示若叫裴钧不快,他之后也不再做了。

  这话姜越倒说得很诚恳,裴钧虽并不急于去相信,可也并非就不能去相信。因为就姜越眼下所知的十年中,要说此人对裴钧除却平日的作弄外暂无真实的恶意,实则裴钧是没有异议的。

  眼下的姜越,虽确实与裴钧针尖对麦芒,但也尚未到那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他们二人之间所有针锋相对的恶意,确然都迸发于新政开始后的十年内,甚可说是裴钧死前的五年里。在裴钧魂魄所知的、他与姜越相识的二十年中,若要叫他相信那后十年的姜越不想他死,他是死都不信的,而他同样相信,若是换做那时的姜越来考量那时的他,就更该是同种情状。

  可眼下的处境却不太确切了。因为他此时的魂虽是十年后的魂,人却不再是十年后的人,而姜越就更只是年轻了十岁的小姜越。虽然他们眼下依旧不能轻易便相互信任、结成同盟,可如果新政的局势已然不再与前世相同,那他其实也好奇:他与姜越的对立局面……还会和前世一样难看吗?

  如果眼下这个小姜越所做的一切,对他都不存在真实的恶意,那他还能把对前世那个姜越的不甘与愤恨强加在这个姜越身上吗?

  可如果不这样,难道他要赌一把现在的小姜越还没对他起杀意?在知道一个既定结局的情况下,如果他赌输了怎么办?他要蛀空的国权和朝政,如果本就是姜越想要夺取的,那当姜越发觉他这个虚假盟友要奉上的并非金光璀璨的权柄,而只是一截白蚁蛀空的朽木,那时的姜越还能说对他不起杀心吗?

  世间之事,结局是可以改的,可他的初心会改吗?姜越的初心会改吗?如若不能,那他带着报复一切的意愿当真与姜越站在一条线上,这又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裴子羽!”

  肩头忽被一拍,裴钧回过神,见是崔宇来了,正狐疑看着他:“想什么呢你?叫你好几声了。怎么在这儿站着?”

  “听小明珏儿说你被内阁提去问话了,我就在这儿等等你。”裴钧同他一道往外走,“内阁怎么说?”

  “说让我查呗。”崔宇脸上一点儿笑也没有,一边走一边不断地理着本已十分平整的袖面,“张大人倒没说什么,听着罢了,蔡家爷俩儿话倒是多,还叫把仵作的文书都交去,要庭寄去地方查人。”

  ——这是当贼的果真喊起捉贼了。裴钧心里好笑,只觉姜越留了那真刺客的尸身还真是有备无患,不免心底也佩服一分,抬手拍拍崔宇肩头,稍稍宽慰一句:“你放心结案罢,晋王爷那儿倒没说什么。”

  崔宇听言,确然稍稍松懈,手也不再执着袖面,只同裴钧说着官中事务往刑部走,都没再乘轿子。

  路过城北街口的时候,城隍庙前头围着一大帮老百姓,挺热闹,裴钧远远一瞧,见是来了一队巫师巫婆在跳大神,一个个都带着单面手鼓、绑着腰铃,脸上带着金红的木质面具,同往年年节前跳大神的也没什么不同,可这么瞧着瞧着,裴钧却渐渐凝注眉头止了步子,看往那场中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崔宇回头见他停住,瞥了眼他脸色:“你怎么了?”

  周遭鼓声嘈嘈、铃声急急,看热闹的百姓还大声叫着,一切都让裴钧更加想起了早上的噩梦,如此看着几乎冷汗又要下来,可他却还是未能从场中移开眼,只徐徐问崔宇道:“老崔,你断案多,应也知道些巫师、萨满的事情。”他说着,指了指场上巫师的面具,“这样的鬼脸,你有没有……见过青蓝色的?”

  实则他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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