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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书归 字数:4946 更新:2021-12-25 13:22:46

事,算是了却他前世一憾,叫邓准日后总有高升之望,不至哀哀戚戚十来年,而倘若这变命之事需赔进个袍子不免千金,他裴钧也不是赔不起,如此便坦然向晋王道:“臣一时不察误伤王爷,罪过颇深,烦请王爷准许臣将功补过,为王爷修补此袍。”

  晋王伸出长指,艰难解了领口系带脱下凫靥裘来,裘袍晃动间,前襟羽翼在日光下折出道青绿的纹路,煞是好看。

  他提着裘袍,面对裴钧笑并不变:“看来裴大人识得此裘,那裴大人应当知道此裘不好修补。”

  “臣知道。”裴钧假作沉重,“可便是不好修补,臣戴罪之身,亦当为王爷勉力奔赴,哪怕寻山访水、躬身亲织,仍万死不辞。”

  裴钧本料晋王洁癖,许是不准旁人动他用度之物,可能会说算了。

  但估摸他方才已逆过了晋王这道鳞,晋王与其说算了,倒不如留着袍子折腾他一道,故就还真笑了一声,把手里裘袍向他一递:“好,那孤等着裴大人。”

  “……”

  裴钧抬了双手接过来,“谢王爷,臣修补好了就给王爷送去。”

  晋王站在石阶上,垂了睫羽看裴钧一眼,默然点头。

  京城的十月末,今日冷得只差下雪,晋王脱了那裘袍也觉出阵冷意,想了阵状似也无甚话说,便嘱咐个管事告去元辰门外停靠的王府马车,叫侍卫送来旁的裘袍。

  他回头再瞧了裴钧和邓准一眼,沉吟片刻,遂带着张三入监去了。

  人群渐渐各做各事,裴钧将晋王的裘袍卷了一手抱住,脚尖踢了踢石砖上那倒霉砚台,斜睨身后的邓准一眼:“南山,为师府上留了多少好砚你不用,非要带个学监里的破砚回去使……你也不嫌糟蹋手。”

  邓准双眼紧锁着地上那砚,眸中敛了半分不平与半分晦暗,低声嗫吁着垂了头:“连累师父此番受罪,学生一万个该死。”

  裴钧常见不得他这懦弱模样,如今好容易管回事,便也没急着带他走:“你且说说你带了这砚是想做什么,今日用不着你动手,我在此替你出了这口恶气,省得你日后又动那邪门歪火惹麻烦。”

  邓准听言抬头,青白着脸踟蹰了会儿,最终还是气不过,咬着牙小声道:“我,我就是想……教训教训那钱思齐,他欺人太甚……”

  ——钱思齐。裴钧唏嘘,还果真是此人。

  世人个个都有致命弱点,无人幸免,裴钧总深知。有人爱赌,有人好色 ,有人贪财,而邓准其人吃喝嫖赌都不沾,此身却有个往后多年都改不掉的臭毛病,那就是门缝儿里瞧大街——不知长远。此病叫裴钧前世煞费苦心都不曾替他改过来,今世要动自然也并非易事,此时再骂再气也就没了用处,是故他现今思及这邓、钱之事,只可叹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孽缘。

  这姓钱字思齐的,正名钱海清,便是那本该被邓准砸个一头血的宁武侯世子门生,常在青云监中同邓准过不去。先不提宁武侯世子唐誉明打小就与裴钧不对付、入了官场还处处给裴钧找刺儿,只光说当年他这钱生择师之事,便就是一场生拉活扯。

  钱海清这人,脾姓气度乃至模样,放眼整个青云监,都算是一等一的官场根骨,考入时是头筹,要学问能做学问,要人情能做人情,心里也是个知好歹的,当年许是听闻裴钧岁数轻轻短年高升、学问也够,便曾一心想拜入裴钧门下。

  本朝得了历代官员门生在门中内讧致人才失散的教训,早已规定一官只可带一生,要待门生过试出师或被扫地出门,才可再带下一人。钱海清入监择师时,恰逢三年前恩科刚过,拜帖来裴钧书桌上打了好几轮,言辞恳切、妥帖,看得裴钧自己都觉着邓准送走后此生就会入门,便也没退过帖,算作默认了,只等邓准皇榜有名、功成出师,就给此生下纳生帖。

  可人算却不如天算——裴钧为邓准苦心教导、悉心答问,新科放榜时,邓准竟然落了第。

  当时不仅是邓准,连裴钧都被青云监生与朝中百官背地里笑了个痛快。

  如此邓准出不得师,裴钧门下便没了择生的位置,邓准惶惶戚戚,不免提心吊胆深怕裴钧将他扫地出门择纳新生,平日便愈发唯唯诺诺,倒不想裴钧饶是对此讶然,却也压根儿没有要与邓准断义的意思,只默默将钱海清的帖子退了,将邓准叫来一通詈骂又一通安慰,叫邓准三年后再战就是。

  可这却让拜师无门的钱海清在北街酒楼里买醉了好几场,喝得几乎人事不省。

  活像失恋。

  那宁武侯府中唐誉明听闻此事,直是兴高采烈来捡漏,左右放话叫其余择生之官不得纳钱海清,终于让钱海清无师可择,碍于权势威压,只好咬牙收了唐誉明的纳生帖,一时脸上几乎快流下血泪。

  偏唐誉明还耀武扬威,纳了钱海清后,还要给裴钧下这拜师宴的请帖要他前来恭贺,仿若只恨不能亲自过府显摆一句:“怎样!最好的苗子还不是归了本世子!你就带着那邓准哭吧!”

  裴钧那时候提溜着帖子,脑子里这么一补全,顿时连那请帖的封壳儿都没想打开。

  ——可就算不补全,也不想打开。

  因为寻常监生拜师宴的请帖,都是素布熏香就好,便如裴钧当初收邓准时,不过一道蒲青色的薄帖书就工整何人何事;可唐誉明倒好,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他捡了个最好的门生似的,竟叫人在那素麻帖子上活生生横烫了三截金丝儿,照规制看着老实像是纳妾帖,可那颜色又太过寒碜,怪模怪样儿。

  当时,裴钧嗤笑两声把那折子甩去一边儿,心说还是备份薄礼罢了——想钱海清多好的苗子跟了唐誉明那草包,今后算是没甚好混,这礼就算作给这学生尚未开始就断送的官途吊个唁。

  结果家里董叔送礼去了回来竟说,还真有不醒事的王孙赶礼赶成纳妾的——又瞅着帖子颜色灰不溜秋,觉着不像,还好心好意问唐誉明是不是续弦。

  唐誉明当晚脸色,算是特别精彩。

  如此这般,钱海清还没入门就被“恩师”坑了这一道,自此在京城就彻底红透天去,叫后生官员在背地里旦有提起他,就都亲切地称呼他为——

  “钱姨太”。

  其后,钱姨太拜入唐府一步三回头恍如哭嫁,直为当初头筹考入青云监悔青了肠子——在场人后来给裴钧形容一番,说那幽幽凄凄的架势不像拜师,倒真像奔丧,可怜这钱姨太一介凡生,挨不住宁武侯府的重压,是不敢不迈开那入府的腿——过门槛时那双足顿地,好似一朵清丽娇花,狠狠插在了唐府那带草的牛粪上,往后在京中圈子里为他那草包恩师擦屁股、收摊子之事从未少干,人前人后还不见能得着好,叫裴钧每一想来就啧啧替他叹:多好多好的苗子哟,真是可惜喽。

  官员在朝声名一方面来源于自身政绩,另一方面来源于自己门生的政绩。如裴钧者,经年滚打、身兼数职,整日在朝中上蹿下跳,自身政绩几已能立传成书,倒也不怕带了邓准慢工出细活;而像是唐誉明这种自身毫无政绩可言的富贵傻蛋,往后便指望门生政绩为自个儿添彩,得了那钱海清便宛如得了株摇钱树,自然笑得恨不能在脸上另裂条缝做嘴,左右自然对钱海清极度纵容。

  钱海清既已无望拜入裴钧门下,又被姓唐的拖累,自个儿多半也自暴自弃了,如此在青云监恃了这份后台,心怀无法拜入裴钧门下的一腔愤恨,无意就常将这愤恨泼在邓准身上,好似只要将邓准给吓退了,他就能进裴府似的。

  故今日之事,便如过去三年中的好几十桩破事儿一样,乃是钱海清在赋课上给邓准下了脸子,还领了一干清贵之后吟诗作对笑话邓准当年落第一事,终叫邓准一忍再忍,且忍且退,今日终于忍不住了,若不是裴钧拦下,钱海清的脑袋得被砸出个大血窟窿留下疤,今后那好生皮相被毁,便入不得四品之内上朝面圣了,而邓准这鼠目娃娃自然也得不着好,且苦一世罢。

  裴钧此时瞧着邓准竟还气鼓鼓地站在青云监大门外,一容郁郁不得,是全然不知此事未成替他避了多大桩祸事,便真只恨不能戳着他脑门儿骂一句“瞧你这点儿眼界出息”。

  可正就在他忿而无奈之时,那始作俑者钱海清,却竟正好死不死恰打监内出来。

  这钱生清眉俊眼,面若朴桃,据说是富商幺子,自不惧逢迎,一见裴钧又几乎两眼放光,便忙不迭上来弯腰打礼:“裴大人!”

  周遭几个管事、监生立着没走的,此时恍如见着只落了翅的麻雀撞在裴钧削铁如泥的金刚铡刀下,登时那好管闲事儿的凉气儿便又抽上了,连忙互扯着袖子继续瞧热闹。

  裴钧闻声,吊了眉梢回过头,见还真是那钱生,人未动,也不免他礼,只唇角一勾,便语出惊人应了句:

  “哎,钱姨太。”

  钱海清腰都差点儿闪落了。

  这诨名儿从未有人当他面叫过。裴钧这么一调侃,叫周围跟着恩师的几个年轻后生“噗噗”忍笑忍到快内伤,而他们恩师也都好不到哪儿去,亦皆拾袖掩了唇,忍笑轻咳数声。

  场上钱海清一脸红白相岔着,饶是尴尬,却还同周围诸官一一妥帖打过礼,然后才直身向裴钧道:“后生……方才是一时莽撞,得罪了南山兄,真真对不住,望南山兄原谅则个,望裴大人恕罪。今日难得见裴大人莅临垂训,卑微后生在此请礼,愿大人日后能多多不吝提点后生,后生感激不尽。”

  前世一架打得鸡飞狗跳、两败俱伤,钱生皮相被毁,官职终年待在五品徘徊,也算是断送,故裴钧从未与此生多有交往,现下见此不禁眉梢一抖,心道此生果真气度尚佳,倒很值得欣赏——可欣赏归欣赏,他裴钧护短之好人尽皆知,门生邓准被辱,是万没有将这口气囫囵咽下的道理。故他此时只闲闲往前一踱,便舒展长眉道:“好好好,那本院现今,还真有一言赐你。”

  周遭一乐,皆道裴钧定是要羞辱这钱生了,便都好笑盯着钱海清看,可钱海清求裴钧为师不得,此时闻能受教,却管不得那许多,只欠身一鞠:“大人请讲!”

  裴钧听了,笑上一笑,眼睛在他身上青衫上略略打过一圈,细思沉吟片刻,徐徐道:

  “钱生,你要做你的钱姨太,今后就别管人家的妯娌亲。再搞事情,本院让你姨太太都没得做!”

  “哈哈哈哈哈……”周遭后生终于爆发出哄然大笑,钱海清自也被此言打了记绝顶响亮的耳光,不免闷头立在那儿身形一晃。

  裴钧看着钱生此状,本是暗自摇了摇头,翩然拾了邓准袖子,想抱着晋王的凫靥裘转身就走,谁知还没走几步,身后那哄闹笑声中,却忽然传来钱海清一声突兀的高喊:

  “裴大人!后……后生懂了!后生懂了!谢裴大人赐教!”

  裴钧脚步一顿,又听那声音叫道:“后生定会——定会勉力,谢裴大人——”

  他身后那些笑闹由此更不绝了,有说他冷人冷脸的,有说钱海清不识趣儿的,有说钱海清贱脸舔他破`鞋底儿的,偏钱海清那声音戳在当中如哨笛般响亮传来,扎在裴钧耳根子上便突兀得了不得,直磨得他牙床都发起酸来。

  抬首间垂暮夕阳在望,裴钧瞥了眼身边低头随行的邓准,不由实在叹了口气。

  而沉默中,邓准紧随他身边半晌,竟懦懦开口问了句话。

  “师父,你虽羞辱钱思齐,却实则不止为我出气……反倒真是赐教给他了罢?”

第7章 其罪六 · 受赃

  裴钧闻言站住,一时以为邓准开悟了,心底有丝喜:“你听出什么了?”

  邓准吞了口气,不确信道:“师父曾说为官者明哲保身、不管闲事,方才……可是教他切勿惹是生非?”

  听他这一解,裴钧心中那喜顿如火舌浇熄,沉顿一时方道:“……也算你有些长进。”

  下刻他倦然抬手捏了捏鼻骨,轻声一叹。

  “回府罢。”

  二人往青云监东边儿走出条长街,不一会儿便至中城闹市。拾道向南再行三巷,青石街角转过,面前已陡现一方高墙大宅。大宅门外守着对儿戏球石狮,顺了垂带儿石阶往上,有两道及膝高的抱鼓石直竖门侧,中开朱漆广亮大门,门头上挂着个金字儿提就的乌黑大匾——“敕造忠义侯府”。

  另有金墨仔细刻下:“肃宁七年御笔提赐报国忠将”,且盖一红泥印章。

  邓准本埋头跟着师父走,未料此时脑门儿忽地撞上堵人墙,惊起抬头,才见是裴钧伫立在前,站定了,正抬头望着那匾。

  邓准懵然看了看匾,又看看裴钧:“师父?”

  却见裴钧依旧望着大匾上的“忠义”二字,半晌,才平平低语:“漆还挺新。”

  邓准道:“漆是宫里上月来补,自然新,昨儿您说那灯笼旧,瞧着同新漆不登对,今儿董叔叔也给挂上新灯了,您瞧瞧……”

  夜色未起,大门两侧的黄纸灯笼还未点上,可裴钧顺了他手指一时瞥眼望去,却觉它们似乎已渐渐亮起来,更亮成一片耀目的火把。恍惚里,四下人声嘈嘈,他几乎再度亲眼看见一列列铁甲禁军从那灯笼匾下持刀带剑呼喝闯入,看见内室惊叫、仆从溃逃、官兵搜刮,混乱冲天中,一个从里冲出的家丁登时被大刀扎死在石狮边儿上——

  血很快染红狮子脚下的石球,那被扎死的人偏了脑袋挂于其上,还转头瞪目望向他。

  他甚至不知那家丁叫什么名字。

  下刻只听砰然一声,高门上的乌漆大匾被应声扯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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