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日子,便吧惊堂木拍了一晌又一晌的即将出征的大军。
梁王终究答应了郁昀,去求了太后。传言梁王近年与太后不和,想来也是拉下不少面子。此事原本都只凭太后抑或皇帝一念之间,只要哪一方存了宽恕的心思,便不容易成就最坏的结果。许是正晰也要做做面子,不要让德妃恨得狠了,便放松了看管,德妃也终于托人偷偷送了信来。
他似乎能透过信纸看到那个心力交瘁的女子,她原本的骄傲与沉稳早已消失殆尽,那些她以为她懂得的,看透的,却仍旧一如景帝对任何人的无情,从不因她而少却半分。她或许从没想到,只是这意外的龙子与存了那一份对景帝温情的侥幸心思,便最终推翻了表象的一切,使得郁家几乎再无回转之力。
只他一个未出世的,还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便成了这么个由头,害苦了郁家。郁家本来地位尴尬,原本只想着进了宫,对家里总的也算帮衬。只是终倒是天真。
外面必不好过,这里只有一些珠宝首饰,拿去当了,总算不要苦着自己与阿邈*。(注1)
阿昀。
他记得他小时她偶尔这般唤他。
而这信里,更是少有的混乱与迷茫
郁昀看了一遍,便再难正视哪怕一眼。
他只觉得这张纸仿若滚烫的烙铁,只看一眼,便会烧的他满心满眼决裂的恨意。
他是恨的。
而他原本竟以为自己并不。可他突然明白了,他是恨的。
恨意在他心中焦灼,令他寝食难安。他夜半睁大双眼看着头顶的帘帐,只觉得刺耳的笑意与惨烈的尖叫,哪怕是德妃的一句话,哪怕是他未曾敢于去送的,郁皓离开的马车,在夜里都仿若化为绳索,缠绕着他,让他心里升起无法止息的恶意与扭曲。
他曾经也知道。
他娶了罄罂却从未心悦与她,哪怕只是多年夫妻,从来也只是相敬如宾。
他把正晰丢在无人在意的宫墙某处,哪怕他向来知道齐妃的姓子,却也未曾改变。
他亦知道,知道安辩对安然的感情,对月榕的执念,只是任务需要离去理所当然,而对于既定的背叛与死亡便自然选择接受。哪怕他心中曾有过不甘,亦曾难解妒意,只是少年时无望的岁月,他早已把那人当做唯二的支撑。
而洛安,他救他,护他,启泽是挚友,而洛安,他从未想过若是有一天洛安不在他身边了自己会怎样,亦未曾预料过哪怕一丝的背叛。
郁晗天真,因她早已深知背叛的可能,只是妄想逃脱。而正洛,他天真在从未接受。
他令系统显示界面,手指在虚无的空气中划过。
那些陌生的面容,他不曾知道是否同正洛一般经受背叛。只是当正洛将帝王乌墨一般的长发束起,他仿佛终于摒弃帝王家的矜持与过分冷静。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或许不会多。
于是他一个人,穿过昭都仍旧积着雪的街巷,脚步声落在地上,而青石似乎比平日里愈发宽阔都在收拾了干净的昭都里睡去,显出一丝空荡的意味,倒是冰凉的,染上脏污随意堆在墙角的雪竟因此觉得热闹了一些。
洛安落在他面前,他未曾言语,只是绕过了,径直往前走。
“殿下。”
他没有喊陛下,声音如那日所见时的沙哑,似乎又是多日未曾言语。
正洛站住了,只觉得哪处痛得狠,还是忍住了,挺直了身子,背对着。
“洛安不知您如何会回来。”
那人蓦地跪下了,算不上厚实的衣服护不住骨头,膝盖撞上青石,正洛便觉得一阵凉意蓦地撞进了心里。
“洛安只求一死。”
正洛晃了晃身子,竟然觉得眼前一瞬间黑的浓了,他可算是拼了劲儿,也不管过长的袖子,也不知怎么便揪住那人的领子。
他似乎多年未曾这般近的望进那人的瞳眸,依旧黑沉沉的,看不出丝毫悲伤抑或惊惧。
“为何是你。”
正洛的垂在身侧的手几乎刺入肉里,他却装模作样端着所谓皇家里最后的矜持,声音愈发冷了,即使语调都颤了颤,依旧一字一顿,强做了平静地问。
“是谁都好,为何是你。”
而洛安终于抬起头来。
“就算是安辩的细作,就算是早早安排的棋子,洛安,我何曾愧对于你。”
正洛眼角终于染上嫣红。
“我原本在临祁时便想,哪怕是天下人都要我死,洛安也是要我活着的。后来从暮山回来时*(注2),也依旧这么想。若我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也罢,总也要告诉我,洛安,为何是你。”
“殿下。”
洛安只垂眸,道:
“洛安告诉您为什么。”
他蓦地抬头,瞳孔里仿若死寂一般的绝望便生生刺进正洛眸里。
“洛安曾以为,这一辈子,洛安便是死,也会护殿下周全。殿下救我,护我,洛安自小时起跟在殿下身边,逾二十年。洛安知殿下不愿对别人狠厉,却未想过予洛安丝毫希望。
殿下可曾知道。
殿下只怕有一点留恋,便不会是洛安;
殿下哪怕是有一丝后悔,亦不会是洛安。
殿下只怕只老实听一次太医,便不会是洛安;
殿下哪怕一次不阻挠启大人插手,便不会是洛安;
却未有。
殿下,你便这么弃了洛安,只为那些背弃你的,要您姓命的。
殿下曾说过,洛安从来最贴心,最听话,如此,便是洛安了。”
注1:德妃郁晗现在并不知道郁邈身世,也不知道郁邈已经不再郁昀身边了。
注2:指暮山祭遇刺那次从暮山回来后。所以那时正洛就已经大致知道安辩的背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洛安叫殿下,而不是陛下,因为他怀念的始终是在临祁时最艰难的时候,那时候没有后来许多背叛与绝望,他们也只是正洛殿下与洛安。
还是没有赶在零点之前,orz
第61章 郁大人的养成计划
郁昀窝在小酒馆里,粗莽大汉与儒生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在破落的地界就着酒,或高声,或故作姿态般谈论着家国里许多事,上到西元的动乱与赵王,下到城东张家的女儿与王姓的公子。
暖腾腾的酒气辛辣的聚在某处,几位灰色短打的客人大声招呼着,酒水便和小菜一起在小二手上,灵巧的穿过拥挤的人群与桌椅,晃晃悠悠又精准无比地落在脏兮兮的木桌上。
一个男人弯腰从小门里钻进来,引起喧闹人群中不少的注视。他抿了抿唇,目光定在角落里面对墙安静喝酒的那人,随后的忧虑不仅仅出现在他蔟紧的眉间,亦出现在向来淡泊温和的瞳眸深处。
他坐在那人对面。
“郁昀。”
放下烧制粗糙的酒杯,郁昀回以一个浅淡的微笑。
自郁昀回昭都之后,这是安景同第一次来找他。
此番回都,自然人走茶凉,那时原本的同僚,也都只将他做了洪水猛兽,老远便会避开。他乐得清静,整日里待在院子里,唯一的坏处只是愈发喜爱饮酒。他没想到,梁王竟然使郁邈认祖归宗,只是梁王世子正燎不会是太子的伴读,亦不会自小跟随父亲长在江南,他是梁王流落在外的亲子,母亲更是被封了侧妃,母子俩倒是风光无限,一朝富贵,市井间口舌自然不少,许多官宦人家亦少不了艳羡,入了皇家,自然是几代荣宠,尽如是仕途沉浮,深宫倾伐多少年,也最多只是一抔黄土,做来往多少人身后的垫脚石而已。
郁昀不知该为他悲伤抑或开心。
正暖终于承认他的地位,他的血脉。
只是他再也不会是江南那处可以自在地躺在父亲怀里的小公子了。
安景同夺过他手里的酒杯。
“你以前不喜饮酒。”
郁昀笑了笑,语气淡淡:
“近来诸事不顺,连洗衣巷里的妇人都知道郁家的四公子,家族倾塌,幼子夭折,连仅有的胞姐德妃,此时也只不过是困在深宫中的一个鸟雀而已,失了皇家的爱的依仗,此生注定潦倒,郁家亦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了。”
安景同扶着郁昀,蓝色的薄袄拂过他因为弯腰而地下的侧脸,杭绸的质感光滑带着凉意。他哈出一口白气,满院枯枝尽无人打扫,落在深色的冻僵的泥土里,只在被脚步碾过时才发出一点细小的声响。
郁府只剩下一位宁姓的老管家,因着郁皓所在的府邸早已被封闭,年老的管事便到郁昀这里做些下人的活计,照顾起居与日常打理。
郁邈过的不好,他却如何能说出口。
梁王疼爱郁邈倒是真的,他本来游戏人间的姓子,大家谁也都只能惯着他,只是年岁大了,他总也会醒悟一些。郁邈是他的长子,只是如今这番形式,他是万万不想郁邈与郁家扯上任何关系的。
郁邈已经不会再是郁邈了,他是正燎,此代唯二的皇家血脉,怎堪与罪臣为伍。
招呼完宁管事去做醒酒汤,安景同轻轻地把郁昀放在榻上,冬日里衣袍厚重,被郁昀不小心压在身下,扯得他一个趔趄。
绵长的呼吸打在他的眼睑上,痒痒的,他愣怔了一瞬,为眼前难得酒醉的好友眼角唇瓣染上的绯色。
慌张地拽出衣袍,直起身子。安景同忙警告自己。虽说他想来不喜世俗繁琐礼教,当年在宫中也是夫子最最头疼的人物,只是君子亦有所为有所不为,万不得对郁昀做出那等孟浪的事情来。
他深吸了几口,角落处的阴影却让他陡然一惊。恍惚间那种寒意散去,屋里光线昏暗,却再无一物。
他心里思量几分,只得暂时放下,他将手中的纸条缠上棉线,置于郁昀手中。
离去时,他回头望向阴影处,日已薄暮,郁昀的府邸近日来愈发阴暗,那处静静地,再无波澜。
一片早年特意移栽的竹林占了府里不小的面积,中间看去了许多,辟出一片小空地来,一座颇简朴地位竹屋立在期间,一眼便道又是谁家酸儒文人附庸风雅,细看却难得有人在隆冬还坐在这处,气定神闲地下棋。
启温略老老实实地站着,身前的人披着厚实的斗篷,端坐在石凳上,几个女眷来来去去,启温略的二姐递过一杯茶,启温略接着,捧在手心里,热度透过釉层,让他忍不住哈出一口白气。
启家二小姐朝他使个眼色,启温略楞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颇恭敬地冲身前那人道。
“爹。”
那人里面套着鸦青色的锦衣,清瘦的样子,颧骨与狭长的瞳眸都透出不好相与的意味,他恩了一声,启温略便赶忙回道。
“郁昀大人已走了些时辰了,爹还是回屋里去吧,二姐吩咐厨房煲了粥。”
原本应是多年抱病在家的启相不以为意地紧了紧衣服,也不抬头,只冲着自己的幺子道:“你大哥手头事情不少。”
有些丧气的启温略应了一声,知道启泽这是要打发他走,便无能为力地冲二姐撇了撇嘴嘴。
别看启温略在外面如何儒雅从容,得了些老成持重,聪慧有加的美名,在府里,还没有人是不怕启泽的,即使他因为幺子的特权,有时总多得些形容,却也是从来端不出在外时的架子,温文如玉姿势不用说,从容不迫也多是表面样子。这时也不敢多呆,便提步要走。
启泽却又开口:“罢了,你过来坐下。”
启温略这又赶紧回头,端端正正地坐下。
没有对他急急忙忙,丝毫未显从容的样子做任何评价,启泽抬头睨他一眼,哼了一声。启温略又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衣袖。
“可知道我要郁昀来做什么。”
“儿子略知一二。”
轻轻点了点头,启泽没问下去,也还算是满意。
“爹。”启温略想了想,终于正视启泽道;“此事事关重大,爹为何...”
“我已经许久不理政事了。”启泽打断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启温略心中便是陡然一惊,道:“爹是指那两位。”这话里隐晦的很,但细究起来,似乎也并未对那当朝天子与无二权臣有多大的敬仰。
“原本对郁家”说到此处,斜扫了幺子一眼,他对幺子与郁家郁邈的交好亦多有耳闻,自然也知晓梁王在其中的作用,便没有多说。“我也是愿意留情,只是皇上与安相有自己的考量,便只好落得这样的结果。”
启温略适时递上一杯热茶。
“帮我传信梁王。”
殿里静的很,铜制的烛台边,安然正捧了本书在看,神情却不似十分投入,眉间染上忧虑。
他抬眸扫向案后正在批折子的正晰,还是开口道。
“正晰。”
直呼天子名讳,原是莫大的罪过,在这里竟然只是一声甚至略带些柔和的应承。
“你可是累了?”
安然放下书卷,眉眼间确实带上几分疲惫。
“皇上可答应启相了?”
重新低下头专注于奏折,正晰道:“是。”
“西元与赵王之事,安然一人足矣。”
正晰许久没有答话,半响才道。
“你不了解启相。”正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烛火下反射出有些眩晕的光华。
他的手背在身后,神色冷淡,踱步走到安然身边。
“我记时起他便已经权倾朝野,若只是论才智,你并不比他差多少。若是论谋略,如同天下人所说,尽难望其项背。”
“我亦知晓。”安然道:“只是启相已多年不曾上朝,如论谋略,先皇登基之后多年腥风血雨,艰难世道,启相辅佐先皇,少年成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