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青石上。沿街的小食多了起来,也有些杂耍的艺人,两人就这么一直走着,从暮色四合走到华灯初上。
出来玩的幼童变多了,有几个撞到了江半日的身上,尹寒江回头,江半日戳戳幼童的脸,看向前方的人,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意。
那幼童年轻的娘亲快步跑来了,急忙向要道歉,却看到身前江半日含笑的嘴角,也只得了一片绯红迅速染上侧脸,抱了那小孩子离开,却什么也忘记说。江半日有些无奈地笑了,直起身来,看到幼童扭过头来冲他吐舌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笑意从胸腔里荡起,嘴角弯起,醉人的弧度。
那不像在西域时沾了血的江半日,也不像在随州时一身红衣,笑容疏离眉目艳丽的江半日。他眼睛里泛着光,尹寒江只觉得空气有些稀薄,胸腔像是被什么撞击,像是万家的灯火与绕城的水光都流淌在这一人眼里,引得他仿佛要在这目光里睡去。
只那么一眼,他的目光迎向尹寒江的。
青安真是极美,极美的。
后来尹寒江明白,这一生里总有那么些时候很难忘记,不论及游船上的初见,许许多多日子里那人的相伴,但总有那么些时候,想起的时候总是要带着些苦涩,纵使尹寒江不是喜欢多愁善感的,纵使那时的尹寒江并不能像自己幼时期望的那样对饮山林,乐得清闲,在那么些夜风在窗外游荡的时候,他想起那夜他正准备睡了,然而窗户还没关上。
正熄了烛火,月色入户,却一片红衣如火。
尹寒江的动作就蓦地顿住了。
江半日莹白的双手撑在窗棱上,扭过头笑,眼角脸颊堆着淡淡的红,若尹寒江是郭靖,此刻一定是那桃花岛落英成雪的时节了。
风鼓起他的袍子,还是江半日身上的香气,初闻上去凉的清冷,再后来才知道那是带着一股惑人的灼热。
“我料想你应是还未睡下的。”
他垂着眼,微微眯起,些许是觉得被风吹得舒服。
“江公子?”
这的确算是个意外了。
自那一日过后,两人也就都忙了起来,事务庞杂,更是没空去理那一段无疾而终的对话。
青安很快入了秋,连大街小巷的叶子也都安静了许多。
“记得被带回苦稚楼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想来是料定尹寒江不会插话,江半日径自说下去:
“那时候小,第一次见到主人的时候,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主人脾气也不算差,只是身上气势,却不是寻常人所能受得起的。刚开始的时候,主人不怎么偏爱我,但是我却总知道,自己是能活到最后的。也是因为怕吧,那时候主动地跟容寰,阿暖还有微寒他们走得近些,就当我是知道他们会活下来的好了,最后,我们也确实是留下来了。”
江半日换了个姿势,左腿搭在窗棱上,头向后靠,五官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清晰起来。
“原先也没想那么多,做了苦稚楼的人,自然什么都能忍的了。主人掌权的时候,那一代的其他三人都死了,我们这些新人做起事来,自然麻烦许多。还好容寰与微寒天赋高,阿暖又是太聪明的。我这份差事,权术谋略要有,其他许多腌臜事也要做的,苦稚楼与外界联系不算多,我正好是那个要应付外面的人。当时年纪小,主人尚且不信任我,想要稳固势力,有些东西自然要舍弃。后来真正稳固了之后才好一点,但现在想来,也觉得脏的很。”
这段话说的,江半日也总觉得许多加了矫饰的做作,只是那些日子却是实实在在过来的,他们四个负责的事情各不相同,江半日的皮囊好,对江半日在苦稚楼里的差事来说也算是好事了,在江湖中的人脉势力不是那么好掌握,也幸好系统有身体托管,只等完事后意识重新回到身体里,那些画面,飘在上头的江半日也就只当年少青春时看的那些带颜色的片子,次数多了,除了有时会闭着眼睛整夜不愿意睡之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主人要我多注意你们兄弟二人,我自然是不敢揣测主人的心思,只是看的时间久了,就更加上心一些。记得有一次,我做任务时路过文溪,就想着去看看,早上看你练剑,比我当年还要努力,我便想只怕微寒这样的剑痴才能跟你比。中午看有一个女弟子送你东西,你竟然只是愣住了,那么就不说话,最后惹得人家女子先跑走了,我当时就想,下面的鼠传来的消息说你与你兄长一样木讷,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没多想什么,就在文溪呆了许久,我与苏掌门颇有些交情,也自然没被人发现,也幸亏那段时间主人也不在楼里,还免了一顿惩罚。”
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而尹寒江早已在桌子边坐下。若是要说的话,这并不算是什么聊天的好时机,但也算是江半日料定了,尹寒江不是那样会对别人不耐烦的,就算是对当年的女弟子,他的呆愣也全然是因为不知所措。
他原本今夜来这里,是要按系统大纲说一句话,这句话对尹寒江还说不算重要,对江半日却算是很关紧的事情,只是到了这里,江半日却不愿意说了,只是突然想跟他说些别的,怕是这么多年没人说,总觉得碰到尹寒江这样脾气好一些又不会嫌弃他无聊的,不说怕是亏了。
那时没有按照大纲与尹寒江做了那些事,只睡了一觉便放了他走多也是出于这样的任姓,完成度只要80%,而他也不是大纲中的那个江半日,自然也少了那样过度的偏执。尹寒江这一生,注定与景清澜分不开,就像江半日这人,也本就该像大纲中的那样,在尹寒江心里,占不得多少分量。
不多日就要与魔教一战,明日就启程往边疆。江半日颇为无赖地突然告辞,左腿一荡,宽大的两袖被风展开,便从楼上落了下去。
他回头那一眼,眸中闪出碎金一样的光晕。
尹寒江提着剑,剑尖滴着血。
滴答,滴答。
脚尖趟过青石,搅起水声,深红色便染上袍角。
乐微寒架着江半日的肩膀,血从罗裘暖按着伤口的手掌流下来,大片大片的,从苍白的手指见渗出来。
刺目的,就像江半日那夜的一身红衣。
眼泪从乐微寒眼眶里涌出来,与脏污的痕迹一起黏在脸上,少年的嘴唇苍白,他没有手去擦,紧揽着那人的手几乎嵌进肉里,却又颤抖地几乎要把江半日摔到地上。
他们的身上都是血。
江半日的血。
他拼命想要看清江半日的脸。
可是他不能,他看不清。
眼前是一片浓稠的雾,周围都是刺目的红。
临行前,江半日令他不要回到约定好的地方,叮嘱他情况有变,走另一条路会和后就匆忙离开了。
拼杀之中,他能感受到剑尖没入血肉带出的摩擦声,肌理骨骼裂开的声音,还有惨叫声。
尹寒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向前。只因为那种不安越来越强烈,就像他说过的,深山赋予他的野兽般的直觉。
他提着剑,肺腑因为拼命地运功痛的要炸裂。
满地都是尸体,隔着断肢残体,堆积在他脚下,像氵朝水一样即将淹没的恐惧,而他甚至不敢向前走上一步。
就像多年前站在密道里的施绍元。
他无法后退,也无法向前。
乐微寒在喊着什么。
他在找傅容寰。
他看见乐微寒松开手,江半日的长发落到地上,和满地的血污纠结在一起,像是缠绕无解的宿命,又像是一张网。
乐微寒起身掠去。
罗裘暖在喃喃自语:
容寰不在,傅容寰他不在。
罗裘暖温柔地把江半日面颊上的发理好,跪在他身边,他那永远云淡风轻的面容挤出一抹惨淡的笑容,被血粘结的过长眼睫因为湿润粘结在一起,颤抖时,就像即将碎落在地上。
他把头低下,额头按在那人的胸膛,黑发与他的缠绕在一起。
而那温度早已冷去了。
尹寒江站在那里,眼眶是干涩的,他觉得无措,而举目四望,铅云已经压下,灰尘与沙土就要扬起,此刻的四野却无比平静。
他转身,走进一片即将到来的暴雨里。
此去经年。
留给苦稚楼的事情很多,自尹寒江等人回来后,谢白易便将一众大小事物留给几人照看。尹寒江与景清澜一道,江湖许多事,留下来的人总是要安排,各门派也总需要安抚。更勿论经此一役,江湖中各方势力大减。
唯有苦稚楼,唯有苦稚楼一如既往在青安城美得惊世,入冬了之后,满城的雪亦开了满城,衬着深墙高阁,像养在深闺里雍容的女子,引得无数文人带着家仆,邀了好友,只愿坐在青安湖边的小亭上,温一壶酒。
尹寒江的日子还是如此,早起练剑与似乎永无止境的公务。窗外看似随意栽种的散景留下晦暗在桌前,剪出女子的身影:
“主人,请歇一歇罢。”
这几个月像那场暴雨,急匆匆地咆哮而过,却在这么个平常的日子里突兀地停下了,等尹寒江回过神来,只留下一场大雪。
他想去见见秦远山,后来又想起来,他早就回了安定剑派旧址。
走在苦稚楼的院子里,蓦地碰上了罗裘暖。那人笑了笑,一身厚重的狐裘,说了声主人,哈出的白气静静地湮没在空气里,他垂下眼眸,错身而过时带起一阵凉意。
他知道自己不该想的,却终于在这天忍不住想了。
他不知道那人葬在哪里。罗裘暖不知道,乐微寒不知道,尹寒江也不会知道,他只知道谢白易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就唤人将那人带走了。傅容寰回来时,已是深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问,青色盘踞在他的眼眶,下颌的线条显得愈发凌厉,白发依旧,白衣依旧,只是掩不住的疲惫。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尹寒江开始执掌苦稚楼,谢白易不知所踪,舒缠接替了那人的位置,仍有许多人冒着雪,走过桥,渡过湖,来这苦稚楼里,欢欣一夜,又走回原来的地方,等着下一次纸醉金迷的喧嚷。
他此刻蓦然感觉到刺骨的寒意,灌进衣领与袖口,像是消失已久的知觉在这某一天回溯,使他的五感在这素雪中变得突兀地锋利。
他突然仰头倒在地上,雪垫在下面,柔软的触感透进衣衫里。
冰蓝色的天只在楼宇中露出大片不规则的样子,旁边坠着几片干枯的叶子。
他抬手挡住并不刺眼的光线。
满地是氵朝湿的,眼眶却很干。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胖胖真的忍不住又虐了,求不打脸~
第50章 苦稚楼番外——无言难解
谢白易是个不安稳的姓子,在楼里也是靠着漫不经心,虽说姓子最狠,也最善谋划,武功又是同届几个里最好的,却偏偏喜欢往外面跑,拿着个纸扇,穿着干净清雅的长袍,倒是很像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儒士。
也就是上天看不惯他这样的人,偏偏给了他一个劫数。但总是苦稚楼里那些同届都怕他,都巴结他,可是难有什么东西能经了谢白易的心。
那一日里他正在湖上弹琴,却碰到有个青年侠士在湖边跟人争执,他一时无聊,就多分了些心神去,谁知道那青年侠士笑得风流恣意,没几句话便将惹事的几人打发走,还颇得意地冲街边几个女子露出个自认潇洒的笑容来。
他又因为一时的无聊,便上前试探。可也是有人知道,总是这一时的无聊,有时却要让人后悔一辈子。
然而当时的谢白易并不后悔,他抛了跟随的下属,与那人在南方一带玩了个遍,称呼也从一开始的谢兄,施少侠,变成了白易与淳安。
他不是没有说过,他原是家中的长子,只是因为父母不同意他与心爱女子的婚事便外出游历,他谢白易原是知道的,却仍旧冒了些不好的念头。
而叛离苦稚楼却不只是一个念头那般轻的重量。
谢白易记得当时的主人静静地坐在那里,那是向来儒雅温文的谢白易少有的狼狈,他跪在地上,手上沾了许多人的血肉,一把剑还插在肩上,狰狞的伤口已经化脓,而衣衫早已残破不堪。
他推说有事,让施淳安先行独自北上,却终究被盛怒的主人找到,带着他身上诸多卑劣的秘密来那人的面前。
他不去看那人的表情,主人所说的一切,甚至包涵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他从未想过让那人知道,但也就在此时,不愿否认。
谢白易也会害怕,他也会偷偷看着那人发呆,想象他心爱的女子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比他温柔,或许比他干净。
至少她不会是一个杀手,一个费尽心思的骗子。
施淳安走了,谢白易知道,他未曾回头,此生亦不会。
他回了苦稚楼,很多年,每天睁开眼睛,才是噩梦的开始。那很疼,血污盘踞在他的身上,他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腐臭,他有时想,自己或许早已死去。他也想过一些其他的,在漫无止境惩罚的间隙。他想起那人的笑,青年俊秀,眉目带着风流与正气。他喜欢看他舞剑,剑尖破空而过,挑开满坛的酒香。也曾有过那么一瞬,他想象那人会来找他,却又害怕他看到这样可怖的伤痕与自己。然而一瞬终究是一瞬。谢白易也终究是谢白易,他终究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于是他杀了同届的三人,做了苦稚楼的主人。
他知道当时的魔教教主有意于点雪剑法助他突破瓶颈,他知道那人的妻子闺名素雪。
他无所作为,眼看安定剑派燃起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