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不上, 就抱小腿。
因为茶馆就在旁边,出来看情况的伙计也被抱住了。乍一看大人们个个凶恶如灭霸,实际被缠得死死的, 又不能真的下狠脚踩, 苦不堪言。
小春略微放下心,见几个孩子只是要吃的,便在门口微微蹲下说:“都起来吧,我给你们买馒头。”
几双眼睛唰地聚过来, 仿佛夜间的饿狼,小春几乎要觉得他们眼珠子泛绿光。几张小脸都黑黢黢的,要不是周围灯多, 完全融进夜色。
其中一个小孩儿大概是领头的,一张嘴露了一口白牙:“你拿来我们就放手。”
“对对,拿来才放手。”
小跟班们跟着重复,像一个个小复读机。
小春向茶馆伙计要了二十个白面馒头。香喷喷的馒头很快过来, 引得小黑人们连滚带爬的往上凑。
许是知道自己脏, 讨人嫌,他们拿了馒头就往角落一避, 不挡在茶馆门前,吃得狼吞虎咽。
等他们吃了一会儿,小春问道:“你们家里人呢?为什么上街讨饭?”
孩子王眼珠滴溜溜一转:“凭什么告诉你?你给我们吃的时候也没说一定要回答问题。”
小春一愣,想了想道:“那你们还想吃吗?回答一个问题就再给一个馒头,当然, 要说真话。”
几人听闻,一个个边咽馒头边瞪大了眼睛。
藏在后面的一个小个子先耐不住了,怯生生地问:“真的吗,你说话算话吗?”
那小孩顶多四五岁,声音细弱,像个小女娃。小春心生欢喜,声音更柔了几分,回答道:“一定算话。”
于是几人七嘴八舌地就把来历倒了个干净,完全没等小春一条条问……
原来小黑人们住在城郊一座破庙里,最大的孩子王是个男孩儿,七岁了,其他几个都是小姑娘小双儿,最小的四岁。他们大多曾经是附近一个山庄不同佃户家的孩子,因为生活困难被卖出来,又被一个叫“山子哥”的人救出。
孩子王已经在破庙里呆了一年了,最小的小姑娘却是昨天才加入他们的行列。
“山子哥过几天就会来看看我们,给我们带吃的。平常我们去附近山里挖野菜,有时候逮到荤的,吃得比以前在家还好呢!”
“山子哥特别厉害!他跑得飞快!”
“山子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我长大要嫁给山子哥。”
“凭什么!?我才要嫁给山子哥!”
眼看几个小孩儿要打起来,小春赶紧上去劝架,结果还没开口,就听到那孩子王说:“我们可以一起嫁给山子哥。”
几个孩子愣住了,然后兴高采烈地附和道:“羊羊好聪明,我们可以一起嫁!”
宋煦在旁边笑到打嗝,被小春瞪了才收敛了点,也跟着蹲下问道:“那你们今天怎么进城来讨饭?你们那个山子哥呢?”
那个叫羊羊的孩子王老成地叹了口气:“家里的粮食吃完了,山子哥说今天给我们送来。他从来没失过约,一般不等天黑就会到庙里,可是今天一直不见人影……小妹太饿了,我们也想找山子哥,就进城了。”
宋煦皱眉,又问了些问题,大概弄明白了这群小孩的身世。
怀城是大城,附近不仅有数不清的村落,更有许多富人的庄子。有个地主,便在郊外拥有良田千顷,几百户佃户为他干活儿,每年上税交租,家家都活得不容易。
能攒下钱的早早寻了别的出路,可更多人却是几十年前逃难来的,能有田种活下去已是不易,无力反抗这地主的重租。
他们口中的山子哥,却是这地主家的一名下人。
小孩很多事情不清楚,在他们的叙述中,大概就是家里困难,爹娘吵架,欠钱还不了,就要卖给地主。地主想拿他们换钱,山子哥却在半路把他们放了,还给他们东西吃,养着他们。
可放了人,卖身的银子从哪儿来呢?怎么回去交差?
宋煦想起一个人,与小春对视一眼,心中均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之前那个贼人,便是个年轻男子,与小孩们描述的身形也相当。难道就是他?偷街上行人的银子回去假装卖了小孩?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真放这些小黑人在大街上乱走,保不齐被人牙子盯上。而且夜已经渐深了,等灯火不再,小孩们肯定吓死。
于是俩人又自找麻烦,串了一串萝卜头回了客栈。
一切安顿好,宋煦与小春累得不行,总算能说说话了。
“我觉得那山子哥可不是好人。”小春道:“他做好事,但路人就该白被偷吗?谁过日子都不容易,万一偷的是哪家的救命钱呢?”
“还不一定就是那个小贼呢,你先别瞎想。我们明天正巧要去找石兄,到时候问问好了。”
“唉……那么可爱的孩子,别人家求而不得,怎么会有爹娘狠心抛弃呢?”
宋煦听小春话语间的愁绪,心里也不是滋味,只能轻声安慰道:“一样米养百样人,迎夏这么好,别人怎么轻易比得?”
小春差点翻了个白眼,又有点想笑,最后抵不住困意,两人团吧团吧睡着了。
他们的猜测果然成真。
翌日,将萝卜头们交给江天天看管,两人来到衙门。与石尽云寒暄后,犯人被带上了大堂。
太守唤他“犯人原山”。
照理说审案时不应有外人在场,但一来,昨日小春抓贼有功,二来石尽云是这太守努力讨好的对象,他带“友人”看热闹,太守还觉得高兴呢,连敲惊堂木都使了十二分的力气,就差敲出点节奏来。
原山脸色微沉,是个精瘦的小伙子。昨天晚上天黑没看清,此刻抬起头来,却生得很有几分俊秀。
他沉默地听着太守念着他一条条的罪状,仿佛事不关己,神游天外。直到太守问他你可知罪,他才像回过神来。
“奴才知罪。”
是奴才,不是草民。宋煦心头一跳,总觉得不安。
这堂审其实是审给石尽云看的。
太守亲自上阵,除了不让人围观,别的威仪甚重,连站在角落的宋煦小春都感到压抑。
阳光从外面洒进来,将屋内衬得更暗。那原山跪在堂中,整个人便是一团阴影,向前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儿戏一样的认罪,让太守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偷窃不是大罪,太守原本也没想审出多大个场面来,可也不应该如此虎头蛇尾。
他正要憋出判词,场中的人却又出声了。
“奴才罪无可恕,却有一事向太守禀报。”
太守深吸一口气,瞟了一眼石尽云,点点头。
原山重重磕头:“奴才要状告自己的主家,怀城齐有田——私自铸铁,私设赌场,无视朝廷律令,打杀良民,至今惨案已数十起!其罪深重,其行狠毒,触犯了律法。”
他将头抬起,眼中血色闪过。
“请大人明察!”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石尽云肃着脸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搁。
太守惊得差点跳起来,冷汗直冒——铸铁!?别的也就算了,铸铁是什么个意思!?
“石、石钦差,你看今天要不就先到此为止……?”
小春听见“钦差”二字,猛地攥紧了宋煦的袖子。他不敢说话,着急地看看宋煦再看看太守那边。
钦差!?石尽云真的是钦差!
他们一路北上,而钦差却是从北面过来,能够相遇完全说得通!
如果石尽云真的是南巡钦差,那他们是不是现在就能告状了!?把春阳县,钱三狗,这些压在心底的大石,从根底掀翻!
宋煦捏了捏小春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面色沉凝。
他早猜测了石尽云的身份,此刻得到证实,一点也不意外。
反倒是这个原山。
身为奴才,却违抗主命,尽管犯罪的手段应该被诟病,但救下孩童确是初衷。
面对审问,他沉稳有度,分析场面后,果断地把求助的目光对准了角落的石尽云……
多好的孩子。
让宋煦不由得想起了钱小雨。
☆、第 47 章
钱小雨轻飘飘地走在路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木屋, 嗤笑一声, 没有半分留恋。
莫世安莫非真的以为把他困在小屋里,就能让他“洗心革面”吗?况且,这哪里能困得住他?
莫世安最初每天来看他一眼, 后来隔几天来一次, 而最近,他半个月都没有出现了。
天气渐渐转暖,日子也好过得多,给他送饭的村民根本禁不住他引诱, 没多久就把附近的情况给他抖了个清楚明白,还总是弄些好东西给他吃。
虽说这些“好东西”钱小雨实在看不上,但并不妨碍他演出一副感动得要命的娇滴滴姿态, 把那村民迷得是晕头转向。
太无趣了。
这一切都太无趣了。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和这样的人纠缠?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钱府离了他两个多月,不知道还在不在正轨上。家里主子有人伺候着也就罢了,生意上的事,光靠那几个管事, 他还真不太放心。
宋煦那些人太会做生意, 他生怕回去了以后包子铺都要被挤垮了。万一那宋煦趁机把点心也做起来,那吃食方面的生意很难再力挽狂澜。
除去这些, 他也有点担心钱三狗作妖。
以往有些事他帮着处理,外人看不到,也就事不关己了。但钱三狗想不到这些,万一他一时兴起又干了什么兜不住的事,怕是袁老爷也不想再保他了。
至于袁老爷……
钱小雨脑袋一晕, 一阵熟悉的窒闷感从胸口窜上来。他捂着嘴咳得眼前发黑,一时间气喘不上来,跪倒在地上。
跪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熟悉,从小到大,他一路跪着长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位的提高,他跪的越来越少了。这成了他幸福的来源,生活的动力。
到了后来,他只要跪钱三狗夫妇就够了,其他人都成了他股掌上的玩物。
可现在,明明四维空旷,天地茫茫,他还是跪下了。
这是跪的谁呢?
半晌,钱小雨终于咳完,嗓子疼得像被砂石磨过,嘴里一股甜腥的味道。
他太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是他的血。
手脚还是软的,他勉强撑着地,小口呼吸。地上有零星血迹,渗进泥土里,呈现不祥的暗红,仿佛是对他无声的嘲笑。
钱小雨咬紧牙关。
缓了好一会儿,感觉力气恢复了,他又爬起来,向着前方迈步。
据那个村民说,这里靠近南天镇。向东走十里路,便有些零星村落。若是给些银钱,或许有人家会愿意把他带到春阳县去。
他身上本没有钱,那村民给了他二十文,他面上千恩万谢,内心却半点不感动,仿佛收了人的钱还是施舍了他。
凭借着二十文,与他人畜无害的外表,他果真找到了一家人,愿意送他回春阳县。
那家人人口不丰,一个老头并一双儿女。天色已晚,他们见钱小雨身形狼狈可怜,便要留他休息一晚再走。
钱小雨也不推辞,笑眯眯的说好。
这农家破落,钱小雨从没住过这样的地方。屋顶漏风,时不时还有稻草屑掉在他脸上,他心烦意乱,半夜胸闷又咳了一阵,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钱小雨警惕地睁开眼,却见到那位白日里状似淳朴的老头。
“嘿嘿,小双儿还没睡……?”
钱小雨见他形容猥琐,一阵倒胃口,但他伪装惯了,竟下意识地把用在钱三狗身上的手段使了出来,轻声细语道:“是呢……大叔也睡不着吗?”
说罢,钱小雨突然一阵茫然。
钱老爷也就罢了,这老头算什么东西?
竟也要我放下身段这样哄他吗?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做回了一张笑脸:“大叔……我心口闷……”
钱小雨让那老头吃了点不痛不痒的豆腐,便把人哄得晕晕乎乎地离开了。只是他自己心里茫然又恐惧,恨自己下意识的讨好,恐惧着什么不知名的东西。
翌日,天气晴好,几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吃了些糠粥,老头也信守承诺将他送到了春阳县。
钱小雨踏进城门的那一刻,心头怦怦直跳。
时隔两个月,他终于回来了。
他像一只习惯了呆在笼子里的鸟,只有回到了这样窒闷的地方,才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他一路小跑,终于回到了钱府。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扇残破的大门。
钱小雨呆住了。
他茫然地看看左右,不敢上前一步。
来往行人见到一个娇小的双儿,狼狈地站在钱府门前,均心生同情。
有人上前搭讪道:“小哥儿,你也是被钱家害过的人吗?不用再来寻仇啦,钱府被抄了家,全家都下了大狱,那钱三狗听说都快死啦……”
另有人也附和:“是呀小哥,别伤心了,上元节那天,袁老爷把他们拉出来当众宣读罪状,我们整个县的人都朝他扔了石头呢!那场面,可壮观了!坏人自有天收啊!”
“我看也是,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可不是恶有恶报。”
钱小雨颤抖着手,问道:“所有人都不在了吗?”
“是啊,全抓起来了。”
钱小雨脑袋发痛,陷入了巨大的茫然。扬起装惯了的笑容,他向围观群众道了谢,往沿街铺子的方向走去。
包子铺已经换成了一家首饰店,布庄的大门贴着封条,点心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