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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压双!!”
“压单!二十五钱!!”
***
“住手!”宋煦只觉得心里像被一只手给攥紧了。眼里全是小夫郎那血肉模糊的指尖。
他冲上来一脚踹在来人的胸前,那人猝不及防往后倒仰,带倒了一片。
“小春,小春!”
小春依然在尖叫,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换了个怀抱,沉浸在极度的惊惧中,直到嗓子彻底发不出声音,他才渐渐听见周围不一样的响动。
“……宋,宋煦。”他一张脸上写满了恐惧和麻木:“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把我卖给县东头的人市,不要去雪风苑,我不要去雪风苑…………人市,对,卖我去人市,我以后,我以后要是伺候主子得了赏钱,还统统给你,给你、”
宋煦一把将人按在怀里,抬头,恶狠狠地扫视周围一圈人。
为首那人尖嘴猴腮,一头乱发被气得直往上竖:“好啊你个贱民,居然敢踹老子!?怎么,说好的买卖,定金你都拿了,事到临头想反悔!?没门儿!!”
身后那几人接连站起,均是一副很久没吃过如此大亏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就把宋煦二人包围了起来。
“我们雪风苑,做的也是正经皮肉生意。要不是看你这夫郎身段儿还不错,光看这脸,这岁数,白送我们都不要!多张吃饭的嘴,当我们活菩萨吗!?“尖嘴两只眼睛都快要凸出眼眶,厉声道:“不知道你小子发的什么疯,昨天还说保证将你这夫郎给送来,今天我们一屋的人等啊等,等到了这大下午的都没见人,还专程跑了这一趟!”
天色确实已经不早,却将这群人的嘴脸映得更加狰狞。
“跑这一趟是兄弟几个给你面子!”他一抬手,扔下一个钱袋,随后大手一挥:“兄弟们,给我抬走!”
“大哥!”
宋煦突然大吼一声,那音量震得隔壁屋上瓦都掉了一块,落在陡然静下的场面里,格外突兀地一声。
“……大哥,您瞧,”宋煦突然换了张笑脸,像是硬生生把煞气全都给憋回身体里似的,只余浑身止不住的战栗。
“都怪小子马虎,竟然记错了日子。是这样,三日后是小子母亲忌日。母亲临终前,特意对夫郎有所交代。这么多年我这夫郎都无所出,肚子不争气,便想循着母亲的遗愿将他发卖了,再娶个娇娘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又像被针扎了一样缩回视线,急急道:“但我记错了日子!母亲忌日那天我要带着这夫郎去墓前磕头谢罪,之后才能给雪风楼送去……”
“放屁!”尖嘴急了,怒斥:“你说过几日就过几日,我们雪风楼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你可别忘了,我们雪风楼可是钱三哥开的,钱三哥在镇上可有几分薄面,你区区一个下贱村民,敢和我们拉扯来拉扯去!?”
“不敢!”宋煦一头热汗,脸上急急慌慌:“大哥,我当然不是说推迟就推迟,这样,之前谈好的银子,我给您砍到八成,如何……?我保证,三天后,这小贱人我亲自给您送过去!”
小春浑身一震,又剧烈挣扎了起来,奈何宋煦下了死力气将他摁在自己怀里,小春又再发不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便力竭,不再挣动。
宋煦见人脱了力,总算略微放松了一点点手劲,却没有抬头。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那尖嘴冷哼一声。
“罢了,钱的事儿才是事儿,你都开了口了,我们也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店家。”
几位打手内心颇有些不平,但碍于领头人的话语,也只得捡了钱袋纷纷转身。
“三天后,我等你到中午。雪风楼不见你夫郎,那你就等着下狱吧!”
雪风楼的几人离开,宋煦立刻收起了那副眼珠乱转的畏缩模样。
他沉稳地站起,抱着小春,在周围村民震惊的嘀咕声中,回转进了屋里。
把人抱床后,他想想不妥,还是无奈地出门朝围观群众打了声招呼。
“真是对不住大伙儿,这事有误会。我不会卖夫郎的,今天就先不招待了。”
宋煦隔着篱笆躬了躬身,倒是把看热闹的众人吓了一跳。
有个不知深浅的小娘子高声笑道:“不知道煦哥想另娶哪位娇娘呀~~”
“这能卖几个钱啊?”一个中年汉子小声问道。
宋煦家里还有点田,无父母长辈拖累,如若不欠债,本也是个不错的对象。
现在他已经被免了债务,卖夫郎又将得一笔。如果拿来做聘礼,那嫁个女儿给他也挺不错……
不少人想着,纷纷看向周围。
“啊……你们瞧我做甚……”有一女子格外受瞩目,她扭了扭身子低头道:“煦哥一表人才,怎么看得上我呀……”
“哟——”众人起哄。
宋煦内心一片寒凉,不想再听,转身回了屋,留下一片人面面相觑。
“噗嗤——”第一个提起话头的小娘子笑出声:“李宝珠,你看,你的煦哥都不搭理你呢!”
最后那位扭扭捏捏的便是李宝珠了,她气道:“关你什么事,煦哥对我可好得很呢,你个二嫁的破鞋只能在家吃草糠吧!”
“你!?”
“你什么你,我说错了吗!?”
……
关上门后,院外的吵架声便显得远了。
宋煦沉着脸在卧房的柜子里翻找。
这个屋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不很夸张,他白日已经翻遍了堂屋,唯有卧房的柜子他没有仔细看过。
如果家里要有伤药,只能在这个柜子里。
他心里难受得像要滴血,不断的祈祷这伤药的最好存在。
外头那些村民今天听了这一出,想必“原宋煦”早上在祠堂的戏已经白演了。
因为那雪风楼的人说,卖夫郎的事前些日子就已经商量好,那么早上货郎与小春的风流事,便很可能是他一手编造。
村民们也不全是傻子,反而,他们对八卦和金钱利益十分敏感。
“原宋煦”对小春起的心思,过了今晚怕是全村都要知道了。
宋煦苦笑一声,这烂摊子可是烂得不能再烂了。
他找到一个瓷瓶,打开,里头是浅褐色的药膏。
沾了一点出来涂在手上试了试,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能拿着瓶子,坐到小春床前,轻声细语地问道:“小春,你看看,这个是治外伤的药吗?”
小春不说话,只定定的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
宋煦举着药瓶,耐心地又重复了两遍。
小春像是终于听见了,缓缓抬起头,抖了抖唇,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又抿起嘴,不再说话了。
三日后当然不是什么“忌日”。
宋煦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行为看起来特别的可疑。
小春也许意识到一点,但他那麻木了许久的心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去探究这些细节。
宋煦看着了无生趣的小夫郎,只得先打了水来给他清洗伤口。
血还没有凝固,指尖脏污得看不清形状。
宋煦一边给他擦拭,一边轻轻地和他说话。
“小春……这样吧,为了区别我和‘他’,我就叫你迎夏吧。”
小春也不知是对这个称呼有反应,还是伤口沾水疼了,轻微的抖了一下。
“迎夏,相信我,事情都过去了。你不会被卖去青楼,也不会被卖去人市,你哪里也不去,你是我宋煦的媳妇儿。有我一口饭吃,就绝对少不了你的一口。”
宋煦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讲这么个中心思想很简单的话,直到终于将人的两只小爪子给包得严严实实。
“好了,我的小迎夏,不疼了好不好?”
说完他也不等回应,在人的指尖亲了一下,放平,给他盖好被子。
“你先睡会儿,我去弄晚饭。”
宋煦艰难地生火烧水,看着灶台上剩下的四个鸡蛋犯愁。
不止是犯愁吃喝,他犯愁一切的一切。
下午顿悟时,他冥冥中领会了一丝天道法则,灵魂稳固的同时,也像是突然开启了某种辨识雷达。
他终于知道,原来不是社会开放搞基合法,而是这个世界多出了那么一种不尴不尬的姓别——双儿。
双儿不男不女,可嫁可娶。听起来像开了挂,实际则是大写的地位尴尬。
仿佛是某种与生俱来的规则,一个人是男是女还是双儿,别人都能冥冥中有所感应。仅靠化妆来伪装姓别,在这个世界是行不通的。
宋煦突然就理清了许多看似奇怪的逻辑。
对小春,则有了更多的怜惜。
现如今,即使头疼原主给他留了太多的烂摊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务之急是把小春保住。
以及……做好晚饭。
水终于烧开,宋煦已经成了个惨不忍睹的花脸。
他分别在俩碗里打了鸡蛋,放了点盐和糖,搅拌好。
随后一勺滚水下去,温热的蛋花便拉出了漂亮的丝,呈现出令人垂涎的澄黄色。
我这也算……做出了一餐饭吧!
宋煦自豪地想。
他端起碗进了房间,小夫郎还是睁大着眼睛,无神地盯着房梁。
宋煦暗自叹了口气,把人扶起来,小声道:“我的迎夏宝贝儿啊,你倒是也看看我,我跟你说了那么多,全当耳旁风,是不是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这话多半是在自言自语,却没想到,话音刚落,小夫郎就掉下一滴泪来。
宋煦:“…………”
不,不是,我非嘴贱一下是要干嘛!?
蛋花汤还很烫,小春的手受伤了,宋煦便端起碗来,凑到小春的嘴边,让人小心地嗦了一口。
然后就见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仿佛一个堵不住的喷泉。
宋煦赶忙放下碗:“是烫到了吗!?怪我,我应该先拿出去吹一下的!张开嘴我看看!?”
小春不为所动,宋煦更加着急:“哪里不舒服?还是手疼?那你倒是告诉我哪个是伤药啊……不会发烧了吧、要么我去请下大夫……”
说到这儿,宋煦突然想起,气急败坏道:“说起来我中午让那帮人请的大夫是请到哪个山旮旯里去了!?我去他、”
“宋煦。”
小春突然打断了宋煦的话头。
他的嗓子仿佛被刀刮过,勉勉强强发出声,基本上是在用气说话,听得人心疼。
但他终于肯说话了。
那一双剪水般的眸子,带着某种悲凉的意味,望进了宋煦眼里。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你真是太狠毒了。”
☆、第 4 章
宋煦头大。
“……不想让我对你好,那我就对你坏一点。”宋煦想想,冷酷道:“不许哭,喝完汤睡觉!”
小春:“……哦。”
卧房只有一张床,宋煦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只是拿了空碗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天色暗下来,宋煦没有点灯。
他就着天光拿水冲了一下碗,从柜子里拿出那个不知道是什么药的瓷瓶,往村头走去。
气哼哼地找大夫。
大石村住着一位脾气不好的老大夫,这还是他白天在大槐树附近听来的。
他怕认不准地方,随手在地头抓了一个年轻人,让他带路。
被随手抓的田小庆:“……”
“煦哥,这不是煦哥吗,咋的突然要找大夫?你都多大了还要人陪……”
田小庆是一位把吃下去的能量全都用在嘴上的神人,他一路叭叭个不停,弄得宋煦烦不胜烦。
“我不太舒服,眼睛看不清,你走前面,少说话!”
大石村不大,人人都能混个脸熟。
这田小庆今天也在人群中看了几次热闹,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十三四的样子。
宋煦初步判断他们不熟,心情烦躁,不由暴露了几分本姓。
田小庆委屈道:“那不能啊,煦哥你也太不了解我了吧,虽然我们小时候没咋一起玩过,但我滔天巨口田小庆的名号你总不会没听过吧!“
宋煦:“……”
敢情话痨还有封号。
“嗨,不是我说啊煦哥,你整天这样闹腾,图个啥啊?反正你家那个就没个娘家,还不是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实在不行休了他了事,为啥非要找这找那的借口呀?”
宋煦皱眉瞥了这小话痨一眼,含糊道:“以前是我想岔了,以后我们会好好过。”
“我的妈呀!”田小庆一惊一乍道:“你这还是宋煦吗!?我们整个大石村,谁不晓得你天天在家打媳妇儿,还没结亲就想休妻……话说去年闹的那场,那主意不还是宋强他们几个出的吗……嘿,可把你那小媳妇儿一通好整。”
宋煦:“………………”
原主到底是个什么型号的人渣啊!?小春究竟受过多少罪?
老大夫也姓宋,算算,是宋煦没出五服的长辈,该叫六叔公。
宋煦恭恭敬敬行了礼,放走了田小庆,
六叔公对着宋煦完全没个好脸色,这让宋煦竟有些欣慰。
因为他和小春以往的对立立场,似乎村里人,凡是同情小春的,都对他没好脸。
宋煦把小春的情况说了说,六叔公的脸色越来越黑。
最后他反而骂不出什么新意来,只是耷拉下脸,深深叹了口气。
“煦小子,小春也不是生来就是任你打骂的奴才。哪怕养个畜生吃肉,宰了之前谁家不是好吃好喝供着呢?”
六叔公这话说得重,宋煦心里难受,嗫嚅着说:“您说得对,是我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