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天地间万籁无声。偶尔从山林间传来一声声既似呜咽又似呼啸的野兽嚎叫和冬虫的微鸣。整个天空如同深蓝色的帘幕一般盖下,点缀着繁星朗月。
戈虬湖中一叶小船正随着湖波荡漾,船头被一根麻绳拴住系在岸边的树干上。圆月倒映湖中,隐隐呈现月白之色。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林中万物顿时噤声。脚印时深时浅,行路之人似乎已经负伤,却仍旧保持着急速而来,想来定是为了躲避身后追兵。
那人行走半响,似乎很是疲乏,却仍旧小心翼翼的抬头望了望天色,心中默默计算着天亮的时辰。
这里已经是戈虬的山腹,越过这一片山林,到了山脚下便是戈虬湖的北半湖口。若要过去不过是一个多时辰的脚程,想到时间充裕,那人便靠着树干一屁股坐了下去。被压倒的树叶枯枝发出“嘎吱”的响声,那人明显是被吓了一大跳,登时跳起左右搜寻确保无人,才抹了抹额头虚汗,坐了下来。
掏出包中的干粮略略啃了几口,便又塞回包里。身上的不适让他无法长时间的保持坐姿,略一思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把其中的液体在自己周围小心翼翼的倾倒一圈,这是用来驱除山里野兽和蚊虫的药剂。
确定不会受到攻击后,那人才总算松了一口气,软软的趴在松厚的泥土上休息,鼻尖满是山中泥土清新的香气,让人不自禁就放松了身体。半饷,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聚风大营。
季致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里满是早上秦非恭所说的话。
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凌驾于自由。
按秦非恭那般聪敏,一定已经猜到皇上不会轻易放手。他根本不知道秦非恭和叶承志定下的承诺。只是凭着自己的猜测和叶承修说过的话,总是不由自主的往那个方向想去。
他原本可以肯定的是,凭着秦非恭对叶承修的感情,对雷豁的感情,甚至是对叶承志的感情……他都会留下。
秦非恭刚进宫那会儿狠狠整治叶承志的事儿他听闻不少,而后来叶承志的所作所为倒像是真的敬服秦非恭的。不然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秦非恭才不会有好果子吃。
至于秦非恭的想法,季致远现在却不能肯定了。他以为秦非恭对于叶承志总还是心软的,在叶承泽造反,汴京大乱的时候,秦非恭也不曾离开,一直都是力挺叶承志。
可是……这样的人却对他说,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凌驾于自由。
爱情,友情,师徒之情,对于国家的忠诚之情。
难道这些都比不上区区自由?
他自小出于将门,家教甚是严厉,最常做的事便是苦练武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成为像爹爹那样的大将军,征战沙场,为国捐躯。
后来爹爹死了,他便跟随着公子。公子虽然身处江湖,但却也有着很多规矩。身为暗卫,自然是要时刻准备为国牺牲,为任务牺牲。
他是一名将士。
他没有自由,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或许他永远无法理解秦非恭的话。
心中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季致远终于下定决心,轻手轻脚起身,以免惊扰到同营的其它将士。随手披起一件外衫,季致远掀起帐帘,往帅帐快步走去。
远远望去,帅张外的两名守卫士兵不知何时已经软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季致远心道不妙,低低吹了一记口哨,远远听去好像是林中鸟叫。
半饷,却无人应答。
季致远彻底惊悟,飞身而去,才发现原本隐蔽在各角落的暗卫竟然都和帐前那两名士兵一样昏睡过去。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季致远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掀帘子闯入帅帐。
纷乱的床上没有人。
季致远心下大骇,当即准备出声叫人,却在回头的一刹那,愣住。
黑漆漆的屋子里,叶承修坐在桌边,背向他的身影竟显得如此寂寞。季致远紧张的紧了紧拳头,缓步走向叶承修,每一步都踏的无比艰难沉重。
“瞎担心什么?我还没那么容易就死。”背向他的背影动了动,叶承修终于回过头来。
季致远登时觉得心中大石落地,急急走向叶承修,问道“公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叶承修却久久不答。半饷,终于开口,语气却是让人说不出的空洞“小非,他走了。”
“什么?”季致远一惊,秦非恭的武功他是清楚的,怎么可能放倒所有的暗卫还不惊动别人?
“他用了我在黑林时给他的迷药,原本是让他防备敌人用的,呵呵……没想到……”自嘲的笑声传来,听得季致远心中一阵绞痛。
“可是公子,那迷药根本不能迷不倒你,为什么……?”季致远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叶承修闻言轻笑“的确迷不倒我,所以我一直装作昏迷,待他离开。”
“为什么?”季致远彻底糊涂了,这两个人明明心中深爱对方,却又为何这般无情?
“为什么?”叶承修轻声重复着季致远的话,尾音微微上扬,满是自嘲“阿远,我不能用爱情束缚他。他是自由的。是他选择了要走,我当然可以用武力将他强行留下,可是……那样的他,永远不可能真正开心。”
季致远心中一动,喃喃的道“没有一种感情可以凌驾于自由。这是他对我说的。”
叶承修闻言却大笑起来,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和骄傲“是啊,这才是我的小非。没有人可以摆布他。他永远都可以做到心无羁绊,永远可以如此潇洒。他永远是自由的。”笑声渐低,“如果他回宫,我们确实可以在一起。可是他却要永远受到承志的控制,被四国的人看做眼中钉,争斗、权力、欲望……我们或许可以一起走过十年,几十年,甚至整辈子。可是这样的人生早已没有乐趣。我希望他是快乐的,自由的。永远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必勉强自己,不必沾染血腥。”
季致远静静的听叶承修说着,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开口“自由真的那么重要?难道公子也期盼自由?”
叶承修一愣,眼神忽然有些恍惚,仿佛会想到了过去“我当然渴望自由,但我从不敢奢望。阿远,我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拥有自由。有时想想也觉得讽刺,我贵为皇子,有权力,有地位,金钱、美女……只要我想就能得到。可是只这一样,我穷其一生追求都不会有结果。这大概是上天对我满手血腥的惩罚吧……”
季致远久久没有说话,似乎,他有些明白了。
一旦踏入黑暗,他们将永远失去再站在阳光下的权力。
而秦非恭,属于光明。
戈虬山山腹秦非恭并没有睡实,心中始终惦记着现在应该还被自己迷晕的那人。一觉醒来,脑中第一浮现的便是叶承修略带着邪魅的脸,心中像是被抽出了什么,空的难受。不禁想到,若是他一觉醒来,发现怀中之人已经离去……不知是否会同他此刻一样,好像灵魂已剥离身体,再辗转难眠。
看看远处戈虬湖面一望无际,蓝与蓝相接,让人如坠深渊,惶然戚戚。
再无时间伤春悲秋,秦非恭从地上站起,用脚踩乱周围落叶,仿佛这里没有任何人曾来过。收拾好东西,便一路向山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