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校领导前来慰问,也不是集体观看爱国科教片——营房西南角上的淋浴房即将开放,积攒了一个礼拜的泥沙污垢,将会在十五分钟的扫荡时间里被遣送进下水道。
然而更好的消息则是没有轮到洗澡的学生们,将会由教官带领去后山练胆。谁先返回营区,谁就可以获得额外的洗澡时间。
消息一出,男生连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摩拳擦掌,永争第一;而另一派则开始考虑放弃洗澡的机会,只为偷偷埋伏在沿途,吓一吓自己心仪的女生。
陆离这次决定当第一种人,因为他知道,选择第二种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记得当年军训,话语不多的沈星择在宿舍中并不显眼;而陆离的身边又有一群同样从艺专考进中影的发小,所以也对沈星择不太留意。
直到练胆的这天晚上,陆离和一干狐朋狗友躲起来想要吓唬几位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岂料天刚下过雨,埋伏的草坡下面又藏着一个刚被家属迁走的土葬墓穴。陆离脚下一滑就掉进了坟坑里头,再想拼命爬上去,却发现脚踝扭了使不上力。
几个朋友立刻去找教官求助。等到教官骂骂咧咧赶过来,发现陆离已经像一颗刚从泥里挖出来的土豆似的瘫坐在了路边上。身旁站着同样满身泥泞的沈星择。
第二天,陆离得到了全连通报批评的处分,沈星择则被连长口头表扬一次。这也是他倆的名字第一次被相提并论着,闹到人尽皆知。
这样算起来,两个人往后十多年里的命运模式,仿佛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成型了。
今年这一届的练胆活动,路线依旧是当年的路线,只不过沿途已经修筑起了带栏杆的水泥山道。少数几个险峻的地方也都有教官把守,确保万无一失。然而次日一早,还是有三四个顽劣的男生被全员通报批评。
为了警示众人,营长在主席台上训话,顺便也提到了当年陆离的那件荒唐事。当台下的学生一片哗然,却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当年犯事的傻小子如今就静静站在人群中间,低头苦笑。
过完练胆这一关,在军营里余下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很快就到了返校日。大清早刚吃过饭,辅导员将手机等私人物品发还给了大家。陆离早有准备,立刻从包里翻出移动电源。稍稍充了一会儿电就顺利开机,屏幕上首先跳出了几则提示信息。
其中署名为“沈星择”的那条是两周之前发送过来的,上面只有四个字——“藏好手机。”
陆离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四个字,忽然心情大好。趁着还没登车返校,他快步朝着食堂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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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十分钟后,在国贸cbd附近的摄影棚里。已经换好明年春季高定男装的沈星择,正在由化妆师做最后的微调和修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将为某本国内顶级大刊拍摄明年三月的封面硬照——由于每年的秋冬时装周都放在三月举行,大品牌会以高价来争夺在当季杂志上的露出机会,因此,三月的大刊封面也就被称为“白金首页1”。而能够独占白金首页的人,无疑就是眼下时尚圈最炙手可热的宠儿。
从欧洲请来的人像摄影家还在和主编讨论着拍摄的细节问题。沈星择的执行经纪人和助理也都在各自忙碌。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沈星择远远地瞥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小块绿色的常青藤头像。
这么快,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周。
他拿过手机打开,发现从门头沟那边发过来的居然是一段视频。点开放大,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下子蹦到了眼前。还是那座营房,还是那片山丘,甚至连操场看台上悬挂的横幅也不过是换了几个数字。
画面全程没有声音,沈星择却仿佛能够感受到拍摄者的情绪。
这个小子,可真够嘚瑟的。
不到一分钟的视频转眼就播放完毕,沈星择还打算再看一遍。这时,一直陪在摄影家身边的安化文悄悄凑了过来,俯身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最近难得见你开心,怎么,有好事?”
“没有。”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沈星择关上手机,起身走向了聚光灯最明亮的地方。
离开军训基地回到学校,淡淡的惜别之情很快就被新生活冲得一干二净。
大一上半学年的课表已经布置下来,可是很快就有人发现,距离第一堂课开讲还有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之中很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有类似的不祥预感。直到这天下午,班主任赵老师在班级微信群里发布了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两天后的第一堂表演课上,全体24名学生将共同演出拥有八组节目的一台晚会。到时候,表演系的学长和师长都会来观摩。
两天、八个节目、一整台晚会。短暂的惊愕过后,整个班都炸了锅。
怎么可能?!
时间太过急迫,几乎没有时间再去酝酿成熟的新作品;但他们毕竟是新鲜出炉的艺考之王,只要随便拿几个平日里得意的本事出来耍耍应该就能交差。
何况,时间这么短,想必老师也不会太过为难学生。
毫无悬念,513寝室的四个人自动组成了一个小团体,热烈地讨论起了合适表演的节目。马蒙和白嘉恩两个天真派在十分钟之内列出了长长的一串清单,再由较为务实的骆城逐条否定。
与他们的积极兴奋不同,身为男生班长的陆离却表现得极为淡定。事实上,恐怕也只有他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情况。
经过一夜的讨论,寝室最终决定表演男生三重唱,由白嘉恩负责吉他伴奏。然而第二天一早,各组的节目开始往陆离这边汇总,八个里有四个都是合唱。
重复的节目经过抽签决定保留了一个,余下的三个都被打回去重新酝酿。513寝室的三重唱也在改造之列。
又经过几个小时的抓耳挠腮,节目最终被草草改造成了有伴奏伴舞的男生二重唱。然而剩下的彩排时间,只有不到24个小时。
两天之后,北院的黑匣子剧场为他们开放了。
表演系26级一班的48名新生,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未想过当他们第一次站在这个小小舞台上的时候,内心的忐忑和紧张远远超过了应有的兴奋。
在他们面前漆黑一片的剧场里,静静坐着表演系的老师与学长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噬了观众们的容貌、表情和姿态,却也酝酿出了一股强大神秘的压迫力,朝着舞台上的每一个人威压过来。
表演开始。男女生班长作为客串主持人登场报幕。第一个节目就是男生510寝室的四人合唱。
这是一首苏联时代的经典歌曲,节奏舒缓旋律悠扬,几位男生虽然临时抱佛脚,但毕竟有些功底在,倒也不是难以入耳。
可谁知道主歌刚刚唱完,黑暗的观众席上忽然爆发出一声高喊“苏联解体的时候你们几个还没出生呢—!!”
“无病呻吟!!”又不知是谁字正腔圆地补充。
“可别这么说,万一真的有病呢?”
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瞬间黑暗的剧场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嘘声。
音乐还在继续,唱歌的四个男生却面面相觑,脸红成了一片。虽然最后他们还是将节目表演完毕,可下场的时候每个人都失魂落魄。
“走,又该咱们报幕去了。”
陆离扯了扯女生班长钟苑的衣袖,将她从巨大的震惊中唤醒过来。
第二个节目是芭蕾舞表演。虽然时间紧迫,但女生们依旧租来了小天鹅的芭蕾舞服。然而黑暗中的观众们依旧没有因此而放过她们。经典的旋律声响起,随即有个比音乐更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天鹅洗衣机!”
“洗洗更健康!”
甚至还有人叠起了纸飞机,一架两架三架,直奔台上而来。
紧接着依旧是一片大声哄笑。
这时后台也是一片慌乱。二十几个新生挤在一起,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每一个没有登场的同学此刻都已经明白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将会是同样的修罗场,甚至更糟。
“陆离……我有点怕。”王若秋哆哆嗦嗦地挨过来,脸色苍白。
陆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关系,这是中影传统。你记住,脸皮要厚、厚就没事。你在这台上待满一分钟,将来就能在人民大会堂站稳一小时2。”
说话间,芭蕾舞的表演也结束了。女生们红着眼睛跑了下来,与后台的室友紧紧抱在了一起。
又轮到报幕时间了,这次陆离和钟苑也成了众矢之的。因为钟苑身上穿着一身白纱裙,现场顿时哼起了一片结婚进行曲。甚至还有一个女声高声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钟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正准备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机械地开始报幕。身旁的陆离忽然向前半步,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了话筒。
“好的,这位学姐,待会儿别走,学弟我有个恋爱想和你谈。”
台下顿时一片大哗。昏暗中,又有许许多多个男声一起喊道“你师姐是我们的!”
“是吗?”陆离用手指了指后台的方向“学妹们都在后台呢。师兄你们可考虑好了啊!”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还是刚才那个女声大声道“小子,有胆量!”
“谢谢学姐夸奖。”陆离笑笑,“接下来的节目就由大胆的我和我的室友来为大家表演。祝大家哄得愉快,哄得开心。”
说着,他扭头示意钟苑离开。又趁着台上灯光暗下去的机会,对着忐忑登场的三位弟兄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怂,脸皮厚,就是干!”
作者有话要说
1白金首页这个说法是我胡诌的。不过三月九月的封面的确是含金量最高的。
2这句话不是我胡诌的,是我母校的传统。我母校每年春天有一个晚会,基本上是新人参加为主,每个表演者都会遭遇惨烈的教育。虽说校内对这种行为毁誉参半,但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是一次高强度的神经洗炼。不知这个传统现在还在不在继续~
第22章 黑匣子车祸现场
尽管有陆离的九字真言加持,但奇迹并没有发生——513寝室仓促准备的节目依旧遭到了无情的嘲讽。下台的时候,台上落满纸飞机,甚至还可以看见馒头、肉饼等诡异的投掷物。
但这并不是这台晚会上最惨烈的节目。就算是陆离也没有想到,最后一个登场的女生舞蹈组合成为了哄台的重灾区,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叶孟蝶。
舞蹈开场前需要熄灯静场,然而在前奏响起的同时,比舞台灯光更早亮起的,是观众席上的手机。
那些人肯定都事先商量好了,拿出手机打开了同一个a,瞬间将屏幕变成一个个小型的演唱会应援灯牌。然而再定睛细看,屏幕上滚动着的字样却不太对劲。
“花瓶”、“假脸女”、“木头人”、“中影之耻”……每一盏新的灯光亮起,都是一句足以戳痛叶梦蝶心窝的评价。
就连后台的陆离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同样曾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他,当然也尝过这种万箭攒心的滋味。
果然,当前奏结束、舞台灯光亮起时,灯光下的叶孟蝶已经是满脸泪水。
然而令陆离惊讶的是,女孩并没有落荒而逃。她歌照唱、舞照跳,尽管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但眼神也因为泪水而更加明亮。
倔强、顽强——这是陆离从未在她身上觉察出的东西,这一刻,却好像火星突然被引燃,轰地一下迸发出了异常明亮的光和热来。
陆离喜欢这种倔强和顽强,他欣赏现在的叶孟蝶,就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遇到了同伴。
随着最后一个节目的结束,这场近乎于灾难的新生晚会终于落幕。此起彼伏的嘲讽声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紧接着,剧场内部突然灯火通明。
当垂头丧气的表演系新生们完全适应这刺眼的光线之后,他们惊愕地发现台下坐着的男男女女,全都戴着白色面具。
没有对话或者任何解释,这些面具人静悄悄地起身离席。只留下十几位坐在前排、没戴面具的人——正是这群新生接下来四年里的导师。
现在轮到陆离惊愕了,因为在人群之中他发现了顾教授。
恩同父母的师长,此刻就坐在离他仅仅四五步的地方。看向学生们的眼神依旧是那么严肃、专注,却又隐含着满满期待,好像是隔着十二年的光阴,从过去的记忆里望出来似的。
古人以十二年为一纪,如今又是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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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这场荒诞的演出,正是26级表演系一班在中影所学到的第一课。
负责哄台的大二师哥师姐们已经离开了,他们用最直观的方式传递了去年作为新生时的感悟。现在,原石已经磨去了粗糙的外壳,该轮到大师们上场雕琢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二十四名学生仿佛又回到了校考现场。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考官不再笑着点点头、将自己真实的想法隐藏在鼓励声里。
每一名学生都得到了老师们长达数分钟的轮番评点,鲜有褒扬、净是批评。有几位男老师骂得的确难听了些,可每一句批评都是鞭辟入里,直骂得人半分脾气也无。
到了最后班主任还不忘提示大家大一学年结束时会进行末尾淘汰,开除两人。望诸君好自为之。
这一通□□下来,二十四名风华正茂的姑娘小伙一个个都被骂得灰头土脸,蔫蔫儿地走出黑匣子剧场,一路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