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是死人的白骨,铺展在他身上。
第二日,尸体被抬走了,骇人的血迹还留在街角。苌夕跌撞走到那血迹前,浑身像投入冰窖一般寒冷,眼泪毫不留情地落下,他骂道
“你该死!你本就该死!”
随后,他去了衙门自首,供出包庇、窝藏等等罪过。再加上为人师表罪加一等,在牢狱里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十年。
第四世,沭炎是名震八方的镇北将军,苌夕是秦淮河边的舞伶。
那日,沭炎被一干友人拉着,第一次去了秦淮河。河中央有一方浅蓝色的水台,水台上翩翩起舞的人恰好就是苌夕。
沭炎自小在军营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魂魄顿时就被勾了去。
一舞结束,苌夕返回商船,并未发现身后跟了一人。他带着一身疲倦,像往常一样去甲板上吹风。扶着栏杆,望着河中时不时跃上来的锦鲤。伸手去够,可以感受到溅起来的水花,仿佛他便是自由自在的鱼儿一般。踩上栏杆,想把手再往下,碰到更多水花。却被一双手猛然往回拽。
“你莫要想不开!”沭炎惊呼。
苌夕茫然望着眼前的人,“你是”
沭炎正义凛然,“无论我是谁,你都不该求死!”
苌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方才站的地方,恍然大悟。蓦然觉得眼前的人憨实可爱,便起了玩弄之心,将计就计道“没错,我就是要寻死,你待如何?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吧?现在趁着身段不错可以跳两支舞,待到了年纪,老爹就要让我去卖身了!与其等到那一日,还不如现在自己了断!”
沭炎没看到对方伤感神情中隐隐上扬的唇角,“你舞跳的好,可以不用卖身!”
苌夕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官人您哪晓得我们这一行的苦楚,若银子挣得多还不说,若哪日客人少了,老爹马上就把人挂出去卖身呢!”
好的,一般他这样哭诉完,对方就会无比怜惜地说“小爷以后每日都来给你捧场”了。
却没想到,沭炎一把扣住他的双肩,无比真诚道“若我给你赎身,你愿不愿随我走?”
苌夕活生生愣住,随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自此,命运转变。
入了将军府,没有刻薄的主母,也没有仗势欺人的丫鬟,日子过得比想象中简单,简单又有点温暖。
更重要的是,苌夕久在欢场,调情手段见的多了,却独独对沭炎没有抵御能力。
直到某晚,他陡然想通了,一脚踹开沭炎的房门,逮着人就吻上去。然后对着拼命压抑yu望的沭炎,脸颊通红,“后面的老爹没教过我不会,你会么?”
沭炎一点也不敢放松,“我会弄伤你!”
苌夕额头抵着他的胸口,“那,那便试试吧。”
鱼水之欢,一夜无眠。
将军爱上伶人,门不当,户不对。只不过两人的想法没有掺太多杂质,只是相爱,生活,即便无名无分。
沭炎在二十九岁那年,北方蛮族作乱,他临危受命,挂帅出征。
走前,苌夕替他擦拭缨枪,服侍他穿戴好铠甲之后,舞了一支《告捷令》,意喻战无不胜,大功告捷。
沭炎将他揽入怀中,深深道“我回来,就娶你过门,让你作将军夫人。”
苌夕埋在他胸口,“皇上不会答应让一个男人作将军夫人。”
沭炎勾唇,“不怕,到时候我军功在身,拿这个做筹码,皇上不会不准。”
苌夕嗯了一声,“我等着。待你凯旋之日,我到城头作舞,专程去迎你!”
“嗯,说定了。”
没有山盟,没有海誓,两人心里的每一寸地方却都被填满。
三年后,大军剿灭蛮族,班师回朝。苌夕欣喜若狂地飞奔到城头,却只看到一口棺材。副将告诉他,里面装的,是沭炎将军的尸身。
走时一个人,归时一口棺。
皇帝感念沭炎为家国建下的功勋,以国亲之礼厚葬。并遵依沭炎遗愿,将苌夕封为将军夫人,让其荣华一生。
苌夕从始至终未说一个字,只是到沭炎下葬那日,舞了一支《安魂》后,毅然决然撞死在棺材上。
皇帝深感其伉俪情深,便下旨将二人合葬,亦把苌夕之名,纳入沭炎家族的族谱。
第五世,沭炎是黑云寨的匪头,苌夕是包袱里有几个银子的过路人。
当沭炎肩扛大刀,往路中央一站准备打劫之时,好死不死被苌夕的容貌所动,于是理所当然地掳回去做压寨夫人。
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架照打,路照劫,不过之前看到就拿去卖掉的稀奇玩意儿,他开始攒下来,用去哄人。
起初苌夕软硬不吃,生死不从。把丝绸做的衣裳剪去做鸟窝,在饮用水的水井里撒尿,甚至一把火烧了厨房。
沭炎每次解决了麻烦,一点愤怒也见不到,仍是好言好语地对苌夕,从没有过埋怨。闹着闹着,苌夕自己也觉得没了意思,便也逐渐安宁下来。到后来,约莫被沭炎的诚心感动,便半情愿半不情愿地顺从了。
当然,这顺从的原因,多半是某日沭炎将一把大剪刀对准了苌夕的xia身,威胁道“若是还不安分,我就剪了它。”
苌夕羞愧难当,更羞愧的是,他竟然当场yg了。
沭炎将那嫩芽拨了拨,“看来你对我还有点别的心思?”
苌夕涨红了脸,怒道“有就有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沭炎收了剪刀,附手上去,“是,夫人言之有理。”
于是,苌夕名正言顺地成了压寨夫人。
只不过,好景不长。
那年七月,朝廷派押兵到黑云寨剿匪。本易守难攻的黑云寨,却陡然如同剥了壳的生鸡蛋,半日便被攻破。而沭炎事先制定的防守战术,也仿佛被朝廷知晓了一般,形同虚设。
沭炎望着山脚涌上来的官兵,面色尤其凝重,眼中所有的希望都悉数坍塌。
“是你勾结的朝廷。”
不是疑问,是笃定。
苌夕在他身后,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沭炎回首,道出推断的依据,“所有计划我都只与你一个人说过。”
苌夕承认得坦荡,“没错。”
“你是朝廷的人?”
“是。”
“所有的都是你们的计划?”
“是。”
沭炎的拳头咯咯作响,声音低得可怕,“你平日的那些都是假象?”
苌夕坦然,“没错。”
“没有对我动过心?”
苌夕偏过头,“没有。”
昨日还耳鬓厮磨的人,今日就成了仇人。
沭炎听到对方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仰头大笑,半晌,沉静下来,狠戾道“既如此,别怪我心狠!”
一圈官兵手握□□,团团将两人围住,为首的将领拿刀指着沭炎,“贼子!快快放开苌夕大人,说不定皇上开恩,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沭炎挟持着苌夕,刀架在他脖子上,挡在自己身前,“左右不过是一死,看是我这贼子先去,还是你们的大人先去!”
他的条件很简单,一匹快马和一个匪头,换一个前途大好的朝廷命官。
沭炎的谈判技术很高,不多时,那将领便心生动摇,着人去准备快马。
苌夕眼眸里盛满了决绝,仿佛计划着什么。他一语不发,只见沭炎放下警惕,便趁其不备夺过快刀,狠狠扎进自己的心窝。
那把刀很长,穿过苌夕的身体之后,又径直刺进了沭炎的胸膛。两人本就紧贴着,这一刀,便刺穿了两颗心脏。
一片落叶飘飘然落下,砸上刀刃,被劈成了两半。
沭炎唇角溢出鲜血,“你”
苌夕莞尔一笑,轻声道“我既负了皇命,又负了你这般结果,是最好的”
沭炎一怔,眼中竟然隐隐闪现着满足,遂抱紧了身前的人,一个用力,将刀刃彻底刺穿胸膛。
寒风阵阵,在被血洗过的黑云寨中穿荡,似在唱一曲悲凉的哀歌。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回来第一天,好困……好困……好困……………
☆、十世长劫(三)
第六世,沭炎是皇室的六皇子,苌夕是丞相的庶子,按岁数排刚好也是第六。沭炎幼时曾经在丞相的教导下学了几年兵法,与苌夕有过几次面缘。
当时觉得投眼缘,便想让苌夕做他的伴读,但丞相以“犬子身份低微,恐不能服侍殿下”婉拒了。沭炎也不较真,隔日找了另一位伴读。
之后两人便不怎么见面了。
待沭炎成年,从边疆建了一身战功回京述职,恰逢皇帝在钦点新科状元。他见那一身红袍的状元郎颇有几分眼熟,便走近问道
“可是丞相家的六公子苌夕?”
那人正背着他与旁人交谈,听到来人的声音,忙回头行礼,恭敬道
“回六殿下,正是丞相家的六子苌夕。”
沭炎勾唇,上前一步,道“几年不见,六公子还记得本宫,难得。”
“六殿下凛凛风姿,臣难以忘怀。”
彼时,苌夕恰是翩翩少年的好模样,一双眼睛明亮无瑕,像湖水一般清透,让沭炎心尖一动。
他十分满意对方的回答,将腰间的宝剑放到他手中,“进大殿不得带兵器,先帮我拿着。”
苌夕顿了顿,“是,臣遵命。”
沭炎隐隐笑着,步入大殿——这样一来,为了还他宝剑,人就跑不掉了。
那次召见,皇帝将沭炎封了平疆王,赐王府,指配王妃。沭炎趁着军功在身,十分大胆地把王妃推掉了。
述完职后,沭炎神清气爽,带着苌夕一块儿回了寝宫,盛情招待。
丞相听闻此事,说教了苌夕不懂礼数,竟然无功无助便受平疆王款待。于是亦在家中设宴,邀请沭炎。
一来二去,正中沭炎下怀。随后,他便时常夜访丞相府的西墙头,与苌夕秉烛夜谈。
某夜,明月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