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晚霞染了半边天的傍晚,那人摊开所有他喜欢的小吃,在湖边侧头望着他,唇角盈着笑意,说“小东西,我夫人是谁,你还不知道么?”
沭炎寡言,却总愿意在他面前袒露真心,沭炎冷漠,却总愿意在他面前卸下冰霜。
可他回了些什么?
上一世,他说,我苌夕毕生所爱,是带我逃离千万丈深渊的沭炎,不是贼。
这一世,他说,敖广,你我情义今日算到了尽头。
沭炎不喜解释,许多事情也逐渐沉落到谷底。
他跟沭炎这么些年,你瞒着我,我瞒着你,蒙了一层纱又一层纱。即便相爱,却被彼此越蒙越远,难辨虚实。蓦然想敞开心扉了,却不知从哪里敞开,何处敞开。
“沭炎,疯子!你这个疯子!”
他现在急促着,每一寸皮肤都变得麻木,只想再看看沭炎,哪怕是最后一眼。仿佛绕了一千多年的远路,便只是为这末了的一眼。
知道沭炎爱他护他的那顷刻间,他好像拥有举世万物,又好像失去生命所有。因为他穷极一生想追寻的东西,却原来一直在原地从未变动。只是他从始至终都裹着双目,不愿去看。
他以为沭炎是那小溪里的白月光,看得到,摸不着。其实,沭炎一直都只是陪在他身旁的涓涓溪水而已。他不是晨间不可捉摸的风,不是天边不可追寻的星宿,只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沭炎而已。
往往有一个人,会让你觉得,芸芸众生不过如此,茫茫六界也不过如此。
苌夕是个十足十的小心眼,他发现与那人错过那么多,便心里难受,难受到不能呼吸,难受到他想放声嚎啕,却只能大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他要去找那家伙算账,算总账,即便天帝在此时拦他,即便下一刻灰飞烟灭,他也在所不惜。他苌夕这辈子是赚得盆满钵满,一出生就是千古妖灵,千推万崇,还在年少情感最浓烈的时候遇到挚爱。闭关六百年出来又是狼王,千妖论术之后又是妖王。一路他以为是狗屎长眼睛硬要飞到他脚底,却不想这样平坦的道路,是因为有人替他披荆斩棘,替他吃尽苦楚。
沭炎摊上他,只有赔本的命。什么都赔,赔得干干净净,倾家荡产。赔完了,临终想默不作声地抽身而出。
休想!没门儿!
心里暗戳戳地发狠沭炎,你给本小东西撑住,要是死了,本小东西就跟你没完!
“站住!干什么的?”诛仙台外,在门口看守的辰豹星君喝住苌夕。
苌夕十分决绝,将三千银发绑在脑后,眉间的火焰图腾红得正旺,“找我夫君。”
辰豹星君认出眼前气势汹汹的家伙是妖王,便横挡在门口,“擅闯诛仙台者,杀无赦。”
苌夕没片刻的犹豫,直接变出一把长剑,在空中一划,“挡孤前路者,杀无赦!”
话未落地,杀气便陡然而生。
手臂的伤痛让他力量骤减,与沭炎那场对决,激发了之前朱山的旧伤,一个咒语念到嘴边,却没法力催动。而辰豹星君是天庭的拔尖角色,法术位居第三,仅次于沭炎和雷神。
这场仗,势必悬殊。
简单的隔挡都显得十分费力,没过几招,苌夕便满头大汗,直喘粗气。
嗤——
辰豹星君趁苌夕不备,一只手便径直插进他的胸膛,从后背穿透而出。
苌夕的内丹被对方攥出体外,血液在上头流动,啪嗒啪嗒滴到地面。
他的呼吸霎时停顿——原来,胸膛被穿透的痛感会让人喘不过气。
辰豹星君心狠是出了名的,手下一个用力,内丹便如水花子一般碎了。
为妖者,失了内丹,便如剥了壳的生鸡蛋,不堪一击。
那一刻,苌夕生平第一回嗅到死亡的味道。
握剑的手紧了又紧——他要去找沭炎,即便是死,也要去见他!
咬着牙齿,抬剑,“唰”地将辰豹星君的手臂从肩部砍下,鲜血瞬间往外喷涌。
“啊——”辰豹星君一声惨叫,捂着碗口大小的伤口。
苌夕垂眼看还插在体内的手臂,往外奋力一拽,血液亦像打开了阀门一样往外淌。
正在诛仙台给沭炎施刑的小神听到响动,忙出来查看,看到滋事的是妖王苌夕,便拿着兵器朝他冲去。
苌夕的内丹被毁,撑不住这样严重的伤势,体内的法力却像没了主人一般四处乱窜,不约而同聚集到胸口,不断膨胀,挤压,越来越紧,堵得他几乎血液倒流,面红耳赤。
终于,
“啊————————”
随着一声高昂痛苦的长啸,苌夕头仰道极致,将那团东西咣地逼出。
一圈巨大的灼眼红光朝四面八方急速飞去,将逼近的辰豹星君和不知名的小神陡然击倒。
白云环绕,日光渐暖,四处终于恢复安静。
诛仙台上,一条血统尊贵的黑龙双目紧闭,昔日引以为傲的龙鳞已经被挖去大半,玄黑色的肌理坑坑洼洼,在成河的血污里尤其恐怖。腥味冲天的血污之间,依稀可见森森的白骨——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苌夕跌跌撞撞地走近,身后是一长串的血色脚印,在洁白的天道上尤其显眼。他看着在血泊里残喘的巨龙,那个已经垂危,失了意气风发,失了睥睨众生,失了万神尊崇的东海龙王。
“沭炎”
久违的称谓,又萦绕在耳廓,像极了千百年来,寻常梦里的声音。
黑龙动了动眼皮,喉咙发出低沉的滚动。
苌夕屈膝,跪坐在黑龙的头颅旁边,“沭炎”
瘦削的身影,在巨大的黑龙身边,只有小小的一点。
黑龙听到呼唤,仍旧闭着眼睛,吃力地动了动喉咙,“小东西”
“是我。”苌夕抬手附上对方柔软的眼皮,喉咙肿胀得厉害,他哽咽
“我把你丢了一千两百年,终于寻到了。”
眼泪瞬间滑落。
黑龙听了,喉间发出两声愉悦的笑。心里默念了一个法术,用仅存的法力变回人身。
苌夕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伤这么重,怎么不省一点法力化伤?”
沭炎掀开眼帘,虚弱地解释“在你跟前,总得体面些。”
黑龙太过狰狞恐怖。
苌夕瞧着他□□身躯上,满目疮痍的伤口,便唰地将红色的外袍褪下,空中一抡,轻轻覆到他身上,强忍着哭腔,道“带你去个地方。”顿了顿,又道,“早就想带你去了。”
一千年酝酿的遗憾太多,生命快流逝到尽头的时候,最想弥补的那一个,却是往昔他们在海棠林中,他捧着一杯茶水,笑意纯真,对眼前的人说
“我的家乡有一处好地方,那里种了九千梨树,每至开春,细小花瓣随风一吹,比下雪还好看千百倍。等有机会,我一定带美人去看看!”
那人手里掂着茶杯,唇角微微一勾,道
“举目以待。”
命不久矣的一妖一神搀扶着起身,跌跌撞撞朝赤谷赶。
苌夕的衣衫是端端正正的红,他给沭炎披上的外袍亦是端端正正的红,两人并肩而行,倒像是新婚佳偶。
一双倩影消失在洁白云间。
远处,雷神瞧见逃遁的背影,高声一喝“妖孽,哪里走!”
抡起锤子,抬脚便追。然而还没追两步,便被一个人影截住。
“哎哟!”
司序上仙恰到好处地摔倒在雷神脚边。
雷神不由分说将他扶起,担忧道“你怎么回事?”
司序上仙赔笑,“驾云之时没留意,竟跌下来了。”
雷神将他往旁边轻轻一推,斗志磅礴道“你先回去,待我捉住敖广和那妖孽再说!”
司序上仙往前,一把捉住他胸前的衣料,故作惊讶道“什么?你说敖广和苌夕逃走啦?”
雷神重重点头,“是!这个敖广,帝君已经对他网开一面,竟还想着逃跑!”
司序上仙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真的吗?你没看错吗?要不要再回去确认一遍?”
雷神颇为焦急,挥舞着锤子,“不用,我的眼睛不可能看错,绝对是他们!你快让开,待我捉到他们,我定——”
他的话没说完,嘴唇便被某仙堵住。
司序上仙摁着他的后脑勺,极其不怕死地伸出舌头往他嘴皮上一舔,然后放开,瞧着呆若木鸡的某神,得意洋洋道“月老那家伙说这招堵话最管用,看来不是诓我的。”
雷神愣了愣,“你!”
担心地朝四处望了望,发现连仙鹤也不见半只,方松了一口气,收回眼神,“你做什么!”
“哎呀哎呀!”司序上仙仿佛发现宝贝一般兴奋,“你竟然红耳朵了!”
雷神后退一步,“这有什么,本上神今日心情好,红个耳朵有甚奇怪?”
司序上仙含着笑,盯着他半晌,感慨道“爱果然是能让人疯狂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雷神恼怒地看了看红影消失的方向又调回来,昔日雷厉风行的尊神看上去有些笨拙,生硬地咳了咳,“本上神今日在府中休息,什么都没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做梦都在修文,我可能已经魔怔了
☆、落幕(二)
梨花开得正好,分明是六月的天气,花瓣却溢满了枝头。偶有微风拂过,乳白色的碎瓣便飘飞在风里,打几个旋儿,再飘飘然落下。
其间最大的一株梨树下,一双血红色的倩影无比安静,衣袂被清风扬起,流露出沙沙的声响,似在唱一支凄婉又甜美的曲子。
苌夕背靠着年纪比他还大的梨树坐着,沭炎平身卧躺,头枕在苌夕的腿上。听着花瓣簌簌落地的声音,两人未说一字。
沭炎的模样仍如初见时,如墨的发,如画的眉,如诗的眸,如玉的唇。
相比之下,苌夕的变化很大,银发红眸,一双柔软的耳朵还耷拉在头顶,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狼妖。
变,或未变,绕了上千年的远路,当时在夜幕下相识的两人,终于又寻到彼此。
无论是胸口的窟窿,还是周身的血坑,分明让人见了胆寒的伤口,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苌夕望着蔽天的花海,打破维持了许久的沉寂,“说好带你来的,我没有食言吧?”
摊开的手掌飘进一片柔软花瓣,沭炎唇角微扬,“嗯。白色,随你。”
苌夕疑惑,弱声问道“怎么白色就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