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白葶。
近日妖族大乱,群龙无首,他这还没退位的狐王便暂作主张,将众妖悉数撤回赤谷。一时间,赤谷便容纳了九成的妖族。为防意外,各大端口还派了人手巡逻。
大大小小的事宜,都是白葶在打理,包括苌夕和子期的伤势,也都是他在照料。等到一个月后,他与子期的约定期限一到,他再隐退妖界。
面上有些疲倦,凤眼的灵动褪去不少,他缓着嗓子,规劝道“这回是我们妖界自己出了叛逆,跟他没有干系。”
苌夕冷笑,惨白的脸庞在孝衣中血色尽失,“是不是自打知道他是敖广,你便觉着他的所有都是对的?”
“当然不是!”白葶惊呼着否定,“我承认,刚知道那个扔下你八百多年的不是凡人而是敖广的时候,确实很震惊。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是非的判断。”
前两日,苌夕大伤初愈,便把所有事都告诉了白葶,包括他从一片黑色龙鳞推断他喊了几百年的“美人”就是敖广。
多可笑,他想捧在心尖保护的人,竟然是铲除魔祖,法力比他高出几倍的敖广。
苌夕的喉结突兀地滚动,“你的判断?你不是说,敖广是整个六界,最痴情的男人么?”
白葶垂眸,“我同意,在这件事上,委实是他太不地道。不过一码归一码。他是神,阳巅道士是人,我们是妖。这次是我们妖界跟人界的纠葛,不是神界。”
苌夕不做声,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白葶又道“当务之急,是整顿妖界,东山再起。让那些失去丈夫的妖妻,失去父亲的妖童,都得以安顿。而不是在坟前缅怀逝者,无所作为。”
苌夕整个像一口枯井,没有丝毫生气,“那些事情你做得好,有你便够了。”
白葶焦急,“我做的都是表面功夫,他们现下有吃有穿便是好了么?你以为这便够了么?”
苌夕望着地上的水洼,“还要怎样?”
白葶的眼神闪过狠戾,“只要他们的弑亲仇人一日不死,他们永远不可能安宁。只要广慈和广仁这两个道士一日不血债血偿,妖界便永远被踩在六界之底。”
苌夕顿了顿,侧过头看他,“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白葶亦侧过,四目相视,“你知道我为何要让他们都撤回赤谷么?妖族的地盘那么多,为何偏偏是赤谷?”
苌夕呆愣的眼眸动了动,“为什么?”
“现下妖界群龙无首,急需一个领头羊。而你击败了子期和赫觞,在众妖心中,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白葶掰过他的头,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无比镇重道
“我要你,顺乎潮势,做这妖界的妖王。”
苌夕一怔,两眼终于找到了焦距,回首看向白葶。
只见往日妖媚的眼眸,诱色尽褪,融进了一万分的笃定,仿佛装着不可亵渎的誓言。
半空一道惊雷划过,径直将远处的参天木啪啦劈成两半。一缕青烟在暴雨中冉冉上升。
跻身在赤谷的妖,数量占了整个妖界的九成。此时正聚集成黑压压的一片,团在狼王殿门口请命。
叛贼早在把通关令牌交给广德的时候被灭了口。故而大仇未报,无边的屈辱与愤怒,只剩阳巅一个宣泄口。
“阳巅恶道屡犯妖界,往日只对个妖下手,我们不与其计较。此次竟使阴险的招数,在我朱山圣地大肆屠杀。若不作反击,妖界何以在六界立足!”
“定要手刃广慈和广仁两个臭道士,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请狼王苌夕带领妖族,报此血海深仇!”
“手刃臭道,血债血偿!”
“重振旗鼓,扬我妖族!”
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在赤谷来回穿荡。
紧闭的殿门中,只剩苌夕,子期,白葶,下玄。
“他们还在么?”苌夕问道。
下玄叹气,“还在,而且越聚越多,这些妖友痛失亲朋,断然恨透了阳巅。”
苌夕垂眸,陷入沉思。
壁角的青灯闪烁不明,比起外头热血沸腾的众妖,下玄无疑思虑得最多,“大王还请三思。每隔百年,阳巅便有一个道士修得仙身,而妖界要三千年才有一个。可见阳巅与天庭的关系,比妖界与天庭紧密得多。若我们动了阳巅,恐怕,天庭不会姑息。”
白葶深知苌夕既复仇心切,又担心连累妖族,此时定然有几分矛盾。但这时又正是个中关键,犹豫不得,便索性帮他做了决定。于是上前一步,跟下玄理论,道
“正因为如此,也正因为妖界在六界中的地位最低,所以仙人鬼魔神才皆看不起咱们。所以,咱们死了这么多妖友便是活该么?”
下玄微微躬身,“狐王大人息怒,臣只是顾及大局。若天庭介入,那才是妖族的灭顶之灾。我们实不该为了故者,断送生者。”
白葶微怒,“长老的意思,是要不予计较了?”
下玄颔首,表示默认。
白葶阴沉地走近下玄,徐缓道“两千年前,阳巅第一次对妖界动手,杀了当时的一个无名禽妖,妖族觉得无伤大雅,没有计较。随后,他们杀了第十八任鹿王,杀了兰君,杀了蛇王。现在,他们敢公然在朱山屠杀一百八十九位妖友。长老你认为,造成如今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
下玄皱眉,“阳巅道士道貌岸然,心肠歹毒。”
“不。”白葶觑着眼睛,笃定道,“是妖族‘不予计较’。因为不计较,所以让阳巅得寸进尺。因为不计较,所以让妖族退到穷途末路。若还这样一退再退,姑息阳巅胡作非为,不出百年,妖族便毁于阳巅,毁于凡人之手!”
下玄的眉毛越来越皱,“臣深谙狐王大人护族心切,不过还请狐王大人三思,万万不可冲动行事。如今的妖族深受重创,真的计较不起。”
白葶苦笑,眼眶里融了泪水,道“朱山的尸体是长老与孤一具一具清理的,那令人作呕的味道,长老忘了么?”
下玄看多了悲欢离合,对复仇两个字已然麻木,垂首回道“臣不敢忘。然则臣以为,宽慰亡灵最好的法子,是照顾好他们的族群和后人,不让他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若妖族大张旗鼓讨伐阳巅,天庭怪罪下来,谁来承担?若妖族从此灭绝,谁来承担?恕臣直言,没有谁承担得起。”
白葶眼眸一虚,看穿了下玄犹疑所在,道“长老,说到底,你在怕吧?你怕我们浩浩荡荡出兵却铩羽而归,或者,怕天庭插手一并对付妖族。”
下玄并未否认,a“恕臣直言,这些顾虑不容小视。行万事,皆要考虑到最差的结果。”
“最差也不过一条命,何况这几率万中才有一。”白葶直勾勾盯着他,“长老优柔寡断,却丝毫不想我们此战之后,妖界再不用胆战心惊,再不用惶恐度日,再不用被阳巅威胁。你只看弊,不看利。如此恐惧,怕结果而不作为。那,你怕死么?”
外头的暴雨刚停,屋檐还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到地面,仿佛在倒数谁为数不多的生命。
白葶紧了拳头,发出诘问
“你怕死的话,何必要开始这一生?”
下玄沉默了许久,退了一步,道“臣只认为,不该为这些去死。”
“说得好。”白葶瞪着他,眼里含着泪,咬牙道,“那要为什么而死?不为至亲挚友,不为妖族而死,那要为什么而死?”
下玄耷拉下苍老的眼皮,叹息道“论口才,臣是万万敌不过狐王大人的。臣只知,现下妖族遭受重创,不宜以身犯险得罪阳巅。更不宜大开杀戒,背负万世骂名。臣进言至此,至于如何定夺,便看狼王大人了。臣别无他求,只求狼王大人三思。”
大殿里阴沉沉的,空气亦随着凝滞。仿佛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油布将四处裹紧,不停收缩,勒得空气越来越稀薄,让肺脏窒息。
直到苌夕慢悠悠起身,褪去稚气,褪去软弱,褪去哀怨,傲然挺立。
“阳巅虽然穷凶极恶,却有一件事说对了。”
白葶心里咯噔一声,问道“何事?”
苌夕缓慢地收紧拳头,眼睛里的杀意随之乍现,他咬着牙齿,道
“赤谷苌夕,是千年难遇的恶妖。”
他是何等的小心眼,怎可能平白无故地被阳巅那群道士唾骂?
尔等既妄言孤是恶妖,孤便让尔等彻底清楚,何为恶。
侧首看向子期,苌夕问道“竹君以为呢?”
子期悠闲地摇着玉折扇,道“至高的地位,势必伴随至高的责任与孤独。如果你有本事承受,本君没有异议。”
苌夕顿了顿,随即勾唇,露出笃定一笑。
外头激愤的呐喊一层盖过一层,隔着殿门都能听见。
他阔步往前,经过子期,经过白葶,经过下玄,眼神坚定,不容丝毫的亵渎。
推开殿门,耀眼的白光陡然刺进殿中,将阴霾一扫而尽。
沸腾的群众赫然寂静无声,抬头盯着数百石阶之上,那个从狼王殿跨门而出的男人。
只见他负手而立,望着脚下黑压压的妖群,高声道
“众卿,久等了!”
高亢恢弘的声音在山谷间穿荡,回音阵阵,气势磅礴。
属于妖族的王国,便这样,挺直屹立在赤谷之巅。
群妖以子期和白葶为首,齐刷刷跪下,朗朗喊道
“我王万世长存——————”
小剧场
“苌夕作了妖王,位置在你之上,你永远也比不了。”白葶得意洋洋地翘着二郎腿。
子期正在练字,眼睛片刻没离开宣纸,“所以呢?”
白葶道“你再不可能用他的安危来强迫我,你也威胁不了他的安危。所以,我以后便是自由之身。”
子期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挂上笔架,“看起来,你这还是一石二鸟之计?”
“自然。”白葶看到对方脸上轻松的笑容,不由微怒,“你得意什么?”
子期抬眸看他,笃定道“登上妖王之位,不过饮鸩止渴。”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
☆、妖王问世(二)
妖族大军在苌夕的带领下势如破竹,不到半日,阳巅便全部沦陷。原本群妖以为的,手刃道士广慈和广仁的计划,也被苌夕临时改为屠遍阳巅。流淌的鲜血涌入山泉,顺着山谷往下淌,满山都充溢着腥味儿。
苌夕只有一个目的——剿灭阳巅,不留活口。
下玄一直劝诫苌夕手下留情,莫要沾上满手鲜血。对此,苌夕只冰冷地回一句
“若有谁冲进你的家门,杀了你唯一的家人,你会留情么?”
苌夕原本想,在千妖论术中拿到仙丹,以神仙的身份,昂首挺胸地踏进东海。让那个自以为是的东海龙王看看,他这曾经不务正业的狼妖,也可与他平起平坐。
却不想不仅没拿到仙丹,反而失去了师傅和首南——那是这几百个春秋,他世间唯一的依靠。
故而,阳巅不可原谅。
他口口声声喊了八百多年的“美人”,亦不可原谅!
下玄觉察到他的无边仇恨,再不作声劝诫。只在苌夕出兵之际,自刎于长老殿。声称对不起狼族先辈,竟让狼王被仇恨蒙蔽,走上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