苌夕见有台阶下,便笑着点头,道“是,孤就是个榆木脑袋,所以狐王大人可否不要与我计较了?”
白葶哼了一声,“那得看你今日的表现。”
双方下台阶都下得很欢喜,苌夕道“放心,你说往东孤绝不往西。”搓了搓手,问道,“所以我们这是去哪儿?”
白葶的眼神倏地一亮,道“东海。”
作者有话要说 面试归来的我,心情略微复杂
☆、东海(一)
苌夕离开的当晚,莫首南一个人在床板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在寂静失眠的夜里,呼吸声总是格外清晰,时而急促,时而迟钝。
直到破晓,一双眼眸仍旧没有合上,秀眉反而愈蹙愈深。杂乱的思绪像葛麻一样缠绕在心头,想不出拆解的办法。
想不出来,便只能逃了,如同几百年前一样。带着落寞与狼狈,仓皇而去,背影都不敢留下。
狭小的茅屋内,空气沉闷得吓人,莫首南叹了口浊气,终于下定决心——
慢悠悠坐起身,掀开薄被,揉了揉没有感觉的膝盖,左手撑住床板,念了个法术借力,一点一点挪到旁边的轮椅上。
花三柱香写了一封信,打算留给苌夕。没有留去处,毕竟他自己也没想好,末尾只说了句“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他现在已经一千两百多岁,在赤谷度过的日子虽只占到一成,并不算长。但他独独将那段短暂的记忆视为珍宝,那里有孤傲的旦逍,有与他推心置腹的苌夕,有清澈的山涧,幽静的湖。那里每一颗草他都记得,写在札记里,勾进画卷中。
一辈子有个忘年之交不容易,他很庆幸遇到苌夕。苌夕活得比他痛快,情感十分浓烈,敢爱敢恨,敢哭敢笑。
不像他,只敢逃。
他一面当他是交心的朋友,一面又羡慕他的快意恩仇。不过苌夕有时活不明白,在自己编织的情网中不能脱身,这一点倒与他有些相似。
这封信篇幅很长,前后三页纸写得满满当当。他性格内敛,把平日不会在明面上说的话全都写在纸上。写完之后,又不甘心地附上一句莫与狼王大人提及我。
向来睿智的莫首南,全然没反应过来狼王已经易位的事实。
至于旦逍,他想说的太多,末了却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生,他都将旦逍视为挚爱,高过万千事物。
然则,情到极致便无言。
索性就无言罢。
打开半人高的衣柜,拉开木屉,里面躺着一个空落落的瓷瓶。那是他当年受伤时,旦逍送给他的。只是下一句就是“你什么时候离开赤谷”。抚摸上面的纹路,白皙的手指与深灰色的瓶身反衬鲜明。
简单收拾好包裹,三套朴素的衣物,一支笔,一块砚台。把瓷瓶放在衣料中间最柔软的部位,确定不会磕到之后,将包裹搁在腿上,单手转着轱辘朝门外走。
然而,还没出院子,前行的方向便被一个伟岸的身影阻断。
那人没有回身,仍负手而立,背影在晨风中稍显沧桑。
莫首南颇为疑惑,道“不知阁下尊姓?突访小舍,有何要事吗?”
那人徐徐回身,定定看向莫首南,仍旧没有开口。
在看到对方面容的那一刻,莫首南猛地一颤,迟了好半晌,才道“狼王大人”
他怎么会来!
他怎么知道的这里!
旦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仍旧是尊贵的王者架势,“我已经退位了。”
莫首南一时语噎,仓皇垂下头,嗫嚅道“是,是吗”
四处寂静,喜爱鸣叫的虫鸟还没睡醒。
旦逍在晨风里一步一步走近莫首南,瞥了一眼他腿上的包袱,道“要走?”
莫首南难堪地别开眼,扣着车轱辘的指节泛白,“嗯。”
旦逍又道“很急?”
莫首南抿唇,胸口仿佛被巨石压迫着,喘不过气,“是。”
旦逍顿了顿,而后不由分说地,弯腰拾起他腿上的包袱。
莫首南一惊,仓皇抬起手往回拽,两人便僵持在晨曦里。
双方都不肯退让,直到旦逍伸出另一手,附在莫首南攥得发白的左手上。
仿佛被烫到一般,莫首南慌忙把左手抽回,两只耳朵被烙得通红。头皮仿佛有千万只蚂蚁爬过,把所有思绪都啃噬得一干二净。
旦逍顺利拿到包袱,眼神中闪过得意,道“有客不远行,不请我进去喝盏茶么?”
莫首南盯着地上的小石子,迟迟没有反应。
旦逍倒不把自己当外人,兀自推门而进,眼神落到桌上的信封。用法术迅速浏览了一遍后,眉头深锁。
莫首南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了许久,才认输一般,转着轱辘缓慢返回内屋。
红日从地平线冉冉升起,光辉洒满万物。
分割线
不知道谁在背后骂了苌夕,让他接连打了三个喷嚏。不过鼎鼎大名的狼王并不打算计较,粗鲁地揉了揉鼻尖,又继续方才的话题。
“去东海做什么?”
白葶笑得别有深意,道“我跟你说过东海龙王吧?”
苌夕抛去一个疲倦的眼神,“你大概说了一万次‘敖广是六界最痴情的男人’”
白葶全然未觉,道“那我一定未跟你讲过他——”
苌夕很绝情地打断,“——他是个断袖,爱上一个凡人,却不堪权势逼迫娶了西海公主,最后那凡人在他面前自尽,敖广为了缅怀他一直没有成亲!”一口气把对方的话抢完,喘了口气,道,“你说这么多回不累么?”
白葶不服,道“那你知道,敖广水晶宫后面的断龙崖有什么么?”
苌夕愣了愣,这个还真没听这狐狸提起过,问道“有什么?”
白葶两手环胸,越发得意,道“我最近才得知的消息,不知道什么缘由,那凡人的尸首一直没有下葬。一千年了,在断龙崖上,都成了一尊石像。”
苌夕不明就里,道“敖广既然心爱那凡人,为何不将他下葬,反而让他的尸首饱受海水残噬?”
白葶摇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据小道消息称,至今为止,好像没有谁能靠近那具尸首。”
小道,世间最奇妙的消息来源。
白葶说得津津有味,“而且,敖广就把那里圈成了‘东海禁区’,除了他自己,旁人连远看一眼都不行。”
苌夕惊愕,道“看来这凡人还有些来头?”
白葶煞有介事,勾唇道“那自然。能让六界最痴情的敖广看上,定然不是等闲之辈!”
苌夕抽了抽嘴角,“孤就知道”
无论谈到什么,他都会想方设法扯到“六界最痴情”几个字眼上。
白葶满怀殷切,道“故而,我这回一定要去看看那尊石像,看看能让敖广倾倒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苌夕揣测,道“你喜欢敖广?”
白葶斜他一眼,“这是敬仰,与喜欢不同。再说,我喜欢谁,你不知道?”
苌夕茫然摇头,“不知。”
白葶讶异,“你不知?!”
“怎么了?”
白葶苦笑不已,道“唉,要是我比那人早些遇上你,便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苌夕耸了耸肩,“现在这样也还不错啊,你如今是堂堂狐王,在青丘享受万人臣服的尊荣,还有何不满足的?”
白葶凄哀地扬了扬下巴,道“我就是贪心得很,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苌夕十分慷慨地宽慰“想想那些眼睛看不见的,腿脚不能走的,没有七情六欲的,不知爱恨情仇的,你便微满足一些了。”
白葶没将这话听进去多少,只是挂了只耳朵,盘算着心里的事情。一句话只抓到个“七情六欲”,便转而问道“说到七情六欲,这么久了,你还惦记着你那凡人么?我不相信。”
苌夕对白葶的想法不甚为意,道“孤相信便够了。”
白葶仍不打算放弃,佯装不经意,道“你有无听过一句话——你以为会厮守一生一世的那人,指不定何时便跟你分道扬镳。然则你觉得可有可无的那人,反而陪你度了漫长岁月?”
苌夕顿了顿,对方话语里的意思,他终于听出了三分。无论他听得对错与否,该隔绝的要隔绝,该表明的也要表明,不该耽误的不能耽误。
所以——“听过。不过孤认为,后者的相伴固然难得,但在当局者心中,前者的分量仍旧无可比拟。若后者是友人,那便可作至交,若别有它意,便也只能风流云散了。”
白葶怔了怔,苦笑道“狼王不愧是狼王,是友是爱分得这般清楚。”
苌夕蹙眉,语重心长道“白葶,你会是我的朋友吧?”
话到这地步,苌夕懂,白葶亦懂。妖上了年纪,跟人也有些相通之处,尽管说三分,留七分,便也心照不宣,各自明了。
白葶垂首,良久之后,绝望地嗯了一声,生硬地转接了话头,道“东海戒备森严,待会儿你我都要谨慎些。”
苌夕望了眼脚下的茫茫海面,笑道“这个自然,今日你生辰,诸事都由你做主。”
白葶勾唇,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无疾而终。
海风颇大,在大海上拂起层层波纹。
苌夕与白葶未多做停留,一红一碧两道光闪过,直直劈入东海。
海里的世界比想象中寂静,时不时有几株水草飘过,水波都是幽深的颜色。
“你知道断龙崖在哪儿?”苌夕变成一只龙虾,跟“螃蟹葶”一同,装模作样地飘走在深海里。
白葶左看右看,谨慎万分“不知。”
路过一个巡逻的鲶鱼队伍,两妖赶紧往后一退,学着身旁的零星水族,垂首肃目。
巡逻队走远之后,路旁的水族才纷纷抬步,各自做各自的事务。
苌夕震惊白葶的步速,小声道“不知道你还走这么快?”
白葶回头,道“断龙崖在水晶宫后面,找到水晶宫便成了。”
“那你知道水晶宫的位置?”
白葶摇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