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了理衣襟,流连在袖口边缘,似是在想什么美满幸事,徐缓启唇,道“你说,我穿这白衣裳去见他,可好?”
青贝顿了顿,“不太好吧,毕竟是水族鲜少的大婚。”语毕,她见苌夕脸色煞白,便不自然地宽慰道,“倘若你不被人发现,倒也没事。”
情感这东西十分奇怪,之前青贝还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杀他,现下却也竟对他心生怜悯。
觉得他可怜么?
苌夕反而不觉着。
这只是他咎由自取的后果,是他自己给自己掘的坟墓。
追本溯源,当日在客栈不杀那个人,就不会有今日的报应。
这是命债,得偿。
服了闭海丹,苌夕能在水中呼吸自如。他发现水下世界并不是想象中的一马平川,还有许多幽壑与山川,陡崖与深渊。
他倏地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那块宝贝了许久的朱红色石头,在地上轻轻一划,霎时赤光耀眼,陡然将青贝隔绝在身后。
青贝大惊失色,上前凶狠拍打阻隔在面前的屏障,厉声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苌夕淡淡看了她一眼,道“看来你说的是真的。”
永世砄,可生结界。
“你何时有的永世砄?你想干什么!”她怒极,化身成一只青色的坚硬贝壳,不停撞击那透明却带了一丝浅红的屏障,声音嗙嗙震天,结界却仍丝毫不动。
苌夕将那块石头放回怀中,“青贝,替我跟珊瑚公主道一声‘多谢’。”
语罢,头亦不回地将青贝留在原地,任凭她嘶喊疯叫。
大海深处,他只身一人穿梭在人来人往间,身上的素淡白衣与欢闹宫殿格格不入。
苌夕极喜欢月白色,但鲜少穿过这颜色的衣裳。他认为人与衣裳也是凭缘分的。比如他苌夕,众多色调中,独独红色最衬他。而沭炎,自是与平日的月白色最合适。
只不过今日,他觉着,要成亲的那个人不会穿这颜色,便替他穿了。
“殿下——”正准备拜堂之时,殿外一个虾兵风急火燎地冲进来,“启禀殿下!长殿外有一可疑之人,法力十分高强,咱们所有兵将都近不了身!”
“可疑之人?”沭炎心里头生起不祥的预感,掩藏在袖袍中的拳头逐渐握紧。
虾兵十分焦急,“小的们从未见过,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裳,恐是天界上神。”
“现在在何处?”英挺的眉头一皱。
“他现下在长殿后方的断龙崖,他说,要让殿下亲自去见他!”
那些死生不渝的誓言,大约在发誓之时,感情是一千个真一万个切。然则,过后谁要还死死惦记着不放,谁便是傻子。
☆、决断
海底的山崖,与岸上的断垣并非能同日而语。岸上的跳下去,再高的山,再陡的壁,也总有落地的时候。然海底的跳下去,便才是真正没有彼端尽头。
沭炎跟随一众侍卫赶到的时候,一群拿着长矛长剑的兵将还对着那结界猛烈锤砸,企图破之而入。
有人要来破坏东海四殿下和西海公主的婚宴,不管是西海、东海,甚至是受邀前来的各路神仙,皆不能视之无睹,放任姑息。
一群神仙黑压压逼上断龙崖,大有一副生吞活噬造次之人的气势。
刀剑枪戟击打结界的噪音实在刺耳,更有沉不住气的兵将破口开骂,导致一阵嘈闹。
然则,结界这头越聒噪,那头反而越寂静。
海水在暗光里显得幽深,除却几片在水波中摇曳的萧条海草,徒有一白衣男子负手立于危崖之上。
他背朝众人,如瀑青丝没了发簪束缚,散乱披垂在身后。瘦削身影在崖角摇摇欲坠,似下一刻便要没入深渊。
沭炎只瞥了眼背影便知是谁,心中大惊,狠狠在屏障上落下一拳,下头骚乱的兵将立即罢手端立,大气不敢出。
苌夕微微垂眸看着脚下的漆黑深渊,眼中失了神色。
他恍然忆起答应沭炎的那一日,池面粼粼,垂柳生姿,万物静然美好。那人眉眼如画,紧张万分地问他“永世砄,送与你,要不要?”
彼时到今日,只有将将三个月。
三个月,九十日,如若换算成时辰,听上去仿佛还要更多些。
妓子若想活下去很容易,只需比戏子无情便可。
那日,苌夕已然动情,熟知妓子宿命多年,他是有些担忧的,猜想这段情恐怕是不能长久。
不过,他见过好些被赎出南楼的小倌,即便最后下场凄惨,也好歹有一两年的受宠时光。
苌夕觉着,自己这个红牌,又没卖过身,清清白白,应该撑得会久一些。
再不济,两三年应不成问题。
却没料想,区区三个月,他与沭炎的缘分便到了尽头。
苌夕双眸颤抖,听见背后陡然变换的动静,他知道沭炎来了。
他满容伤痕,这是看得见的。然则看不见的,是浑身上下被撕成一片一片,破碎不堪的灵魂。
仿若秋叶般的枯老垂危,苌夕徐徐转身,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眼帘看他,道
“你曾说如若有一天,你负了我,便让我杀了你。”
沭炎果然披着鲜红嫁衣,带着他的娇美新娘,立身在黑压压一群人中间,享着万千祝福,格外显眼。
要在以前的以前,他看到沭炎把红衣也穿得这般好看,断然会万分欣喜地跑上去夸赞一番,然后不管贴切不贴切,强行把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套在他身上。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眼前这高高在上的东海四殿下,亦再不是他的沭炎。
沭炎似是真的生气了,凶狠地砸下一拳,厉声喝道“你马上给我过来!”
苌夕的眼神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又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万丈深渊。沭炎是怕他跳崖?苌夕心中冷笑,这个人还真爱多想。
他徐缓抬手,扬了扬指间的永世砄,声音如同暮秋枯叶,喑哑道“你给的这石头是块宝贝,随便一划,便生出这么大一个结界。”
而后,他不等沭炎答话,便奋力朝后头一甩,将那石头扔下万丈深渊。
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又道“还有人说,它的法力可寄附在人心脉上,让情人缘定永生,下辈子不想碰见也要碰见。”
他抬脚靠近,在与沭炎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唰地拔出匕首,诘问道“你猜,我信不信?”
沭炎看着明晃晃的刀尖,喉头颤抖,道“你想杀我?”
苌夕拿永世砄画的结界,只有他一人能进出自如,取沭炎的性命易如反掌。
苌夕哽咽,道“如果我说是呢?”
沭炎笃定道“你下不了手。”
苌夕勾出凄哀一笑,“你想试试么?”
沭炎拔高了声音,道“你爱我,你下不了手!”
苌夕听了他这话,唇角的弧度越发冰凉,道
“我苌夕毕生所爱,是带我逃离千万丈深渊的白月光。”一滴泪水倏地滑过脸颊。他顿了许久,才又堪堪道
“不是贼。”
幽暗的远处郁郁森森,如狼嚎的哀鸣席卷而至。
洪波涌动,仿佛刮起了一阵大风,将青丝和衣袂赫然搜刮到一侧,角色的脸庞被掩去大半。
再没有一丝顾虑,苌夕反手握着那把刀刃都是玄青色的匕首,手指攥得泛白。猛然将其狠狠扎进自己心窝,不掺半分犹豫,又顺着伤口“嗞啦”把口子划开。
“你住手!停下!”
他看着沭炎眼中的痛苦,看他失控地拼命捶打结界,竟觉着胸口燃烧了一丝快感。
“苌夕,你敢死!”
苌夕恍若未闻,将左手伸进刚剖开的伤口,抓住那颗还在微弱跳动的心脏,猛然用力往外撕扯,一股随之带出的红血迸溅到屏障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盯着沭炎,徐缓将手臂伸直,把一颗心完整袒露在沭炎眼前,唇角勾勒出决绝淡笑,道
“这东西便给你了,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见。”
永世砄的法力寄附在心脉上,把心挖出来,便可彻底与沭炎斩断纠葛。
无爱亦无恨,无求便无失。
是时候,彻底斩断两人间淡如水的情义。
回忆起那日,苌夕捡到那张婚书,曾有千言万语想对沭炎说。
问他这婚书真不真,问他还爱不爱。
但饶是在腹中百转千回的那些话,临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沭炎离去,而后对着昏暗天色发怔。
他本是个该千人骑万人压的男妓,陡然间错遇到沭炎,错爱上沭炎,错信了沭炎,也该心存感激,感激这人把他带出了秦楼楚馆,带出了常人眼中的污浊之地。
即使容貌尽毁,沭炎仍大发慈悲让他继续住在宅子里,不愁吃穿,也算得上顾念旧情,仁至义尽。
这辈子的十几年,他其实还算顺风顺水。除了临了时栽到沭炎身上,其他诸事都还算顺遂。红牌也当过,人也杀过,还下海闯过龙宫,还睡过东海四殿下。
最后即便是赔了命,总归下来也是个“赚”字。
不过,苌夕对自身最贴切的评价便是——贪得无厌。他从不晓得“知足”二字如何书写,有几笔几画。
他把这归为人的劣根性。
他后悔认识沭炎,倘如那晚在客栈,他牵的不是沭炎的马。即便就那样肮脏地死在床上,也好过现下狼狈地死在背叛里。
在苌夕看来,“情”这一字乃是他毕生之最。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情痴,倒不如当个无心的妓子潇洒快活。
这样算下来,他好像又赔了。
好也罢,歹也罢,赚也罢,赔也罢。左右这一生已然落幕,去孟婆庄里喝一碗汤,便什么都忘干净,再无牵绊。
只不过投胎转世怕是不能了。
他一个凡人闯了龙宫,大闹了东海四殿下与西海公主的婚宴。若是冥君与东海龙王交好,应该是要把他打到地狱永世不能超生,还期望入什么轮回?谈什么来生?
不过就算两位上神私交不好,他明摆着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即便佛祖眷顾让他转入轮回,入人道也是不可能。
顶多入个畜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