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猛地朝床柱踹了一脚,恨声道:“你不生气?你为什么不生气?田记不是你辛辛苦苦置下的产业?!"
莫彦扯了扯嘴角,“我现在已是废人无异,管不了那么多了。何况……"本来就是为了你才办起来的。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阳阳愤愤盯了他一会儿,忽地出去了。没半刻钟,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进来,生硬地说:“喝药了。"
莫彦无可无不可地任凭他半扶起身子喂药,他除了脑袋还能活动一下,整个人处于高位截瘫状,平时的吃喝拉撒全靠阳阳来完成。要知道,有时就连他自己都嫌脏的活阳阳做起来却毫不变色,所以他才觉得不可思议啊!
阳阳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后来的几天,诸如故意饿他肚子,不管他,任他便在床上,将饭食做得恶心无比,难以下咽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总之,阳阳一直努力挑战他的忍耐极限,莫彦均看在他目前记忆混乱的情况下忍了下来。
直到阳阳自己也觉得无趣,才慢慢收敛了这些幼稚行为。
闲暇之余,莫彦也不动声色地问过他,既然决定要杀他,为何还要激怒他?
阳阳的回答出乎意料的蛇精病。
“因为你待我太好,只有让你反过来恨我,我才能心无芥蒂的杀你。"
莫彦听完,默然不语。他心里也很明白,大概这辈子他都不会去恨阳阳的。
不过无所谓了,即使阳阳再怎么努力让他活着,他也快到极限了。估计就这两天了吧……
“不用你杀我,我也活不久了。"说这话时,莫彦的神情平静如水,窗外的阳光肆意地投射进来,却堪堪止步于床角,以至于莫彦的全身都隐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仿佛能看得到衰败的死气从莫彦身上散发出来,碰到阳光的瞬间消弭于无形。
于是,阳阳更加焦躁。
又是平静的两天过后,莫彦的眼睛已经无法聚焦了,浑身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秒就能飞起来,与此相反的,嗅觉无与伦比的敏锐起来,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死人一样的腐烂气味儿。
然后,一抹幽幽的脂粉气飘进了鼻孔,莫彦费力地扭头,只看得到模模糊糊一个通红的影子。
“你是谁?"他自觉厉声斥责,却不晓得只是有气无力的喃语,“私闯民宅可是……"
“田螺哥哥,"尖细变调的怪异女声响起,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看来你真的要死了呀!"
似笑非笑的声音凑近耳边,莫彦只觉得冷,冷寒彻骨,“阳、阳阳?"
“是我。"一身艳丽戏服的少年神色淡漠地俯视床上的人,“意外么?"
莫彦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阳阳为何要打扮成这副模样,为何要学女人涂脂抹粉,为何……
可是他一句话也问不出,因为他没有力气了。
于是只得眼睁睁看着少年,用他已经模糊不清的视线。
“莲华。"阳阳突然吐出一个名字。
莫彦浑身一颤。
覷见他的反应,阳阳愉悦而满意地笑起来,“果然。"
“还记得娘亲留下的那本画册么?"阳阳的声音在空空的室内显得虚无缥缈,“你说过,那个男人,是你的爱人。"
莫彦呼呼地喘气,嗓子里发出难听的“嗬嗬"声,犹如一条垂死的鱼,失去了水的润泽,就连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你做梦时一直在唤这个名字,所以,莲华,就是那个人,对吗?……哦,我忘记你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没关系,你只要听着就好。"阳阳含着笑意继续道。
“我想了很久,发现不论怎么做,你都不会生气,于是,只有这个办法了不是么?"
“我退学了,而且加入了戏班子,猜猜我的花名是什么?"阳阳眯起眼,吐出利刃般的话语,一刀刀扎在莫彦心上,直到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没错,就是’莲华’。"
少年笑起来,漂亮的脸庞莹莹如玉。这一刻,莫彦万念俱灰。
“我要你永远记得,莲华,只是一个卑贱的戏子,仅此而已。"
“对,就是这种眼神,"阳阳痴迷地看着莫彦愧悔交加的复杂表情,笑得开心极了!"恨吧,恨我吧!"
尖锐的利器划开了莫彦的心口,搅动着往心脏挑去。喷涌而出的鲜血迸射在阳阳的脸庞前胸,红得如天边最美的云霞。
一只手猛得攥住了他的手腕,阳阳吓了一跳,很快平静下来,“还有力气?"
莫彦欠起上半身,眼神再一次清晰起来,心口的匕首插得更深,汩汩的血液带着滚烫的热度洒在两人肢体相触的部位,只听他用尽所有力气嘶哑道:“恨我就好了,为什么要毁了自己?"你的心愿不就是有一天能站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么?
阳阳呆了呆,“我不知道。"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呵……哈哈……"莫彦忽然笑了,眼泪滚滚而下,“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话音未落,身体猛地朝后仰倒
意识消散前,只有一个念头汹涌而出:至少,余生里忘了我吧……恨,真的很折磨人……
少年恍惚地看着莫彦的尸体迅速干瘪、风化,一阵细细碎碎的白色粉末温和地包裹住了他,无数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奇怪符号渗透进他的身体,他只觉得浑身一暖,脑海中有极光闪过,所有痛苦的、无助的、悲伤的记忆潮水般褪去,余下温润如泉水的感觉充盈全身,就像是,久远记忆中母亲的怀抱……
阳阳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手指蜷起又松开,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这一段终于过去啦!
我想想,接下来就该……呃?
☆、无题
天佑元年,夏。
广阔的湖面泛着粼粼波光,大片大片碧绿的莲叶间,偶有粉粉白白的荷花悄然绽放,午后的阳光眷恋地缠绕其上,仿佛为那清丽的花朵也平添了几许华贵。
莫彦就坐在湖边石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人间美景。
蓦地,一声清亮的唳叫打破宁静,声音过处,天空中忽然云霞璀璨,祥云缭绕,一只缩小版的彩凤从天而降,落地的瞬间,却如烟云般消散。
莫彦……木着脸看向信步而来的青年男子。
玄青色衣衫勾勒出来人修长挺拔的身姿,倾城绝色的脸庞冷若冰霜,右手执着一把雕龙缠凤的大弓,乌金色弓弦随着角度变换幽幽闪光,就像是暗夜里猛兽的眼睛。
“回来了?"低沉的嗓音响起。
“什么?"莫彦装傻。
慕容冲挑起一边眉毛,鄙夷道:“慕容曕、莫彦?或者田螺?别说你不是。"
莫彦瞬间脸裂,无奈地伸手抹了把脸,面无表情霎时化作愁眉苦脸,“你怎么认出来的?连盛唐都没看出是我。"没道理能瞒过看破迷障的幽冥之曈,偏偏躲不过凤迹木的眼睛吧?莫彦囧囧有神地腹诽。
慕容冲嗤笑道:“也就是你本尊才会跑这么僻静的地儿发呆,"说着略嫌弃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你那魄可比你这魂靠谱多了!"
“…………"难道我已经堕落到连自己的力量凝聚体都比不上的地步了?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莫彦挫败,“谁让你是我先祖呢!"
慕容冲的脸也僵了,嘴角抽搐着,“能别提这茬了么?"尼玛谁愿意动不动就被叫老祖宗啊!明明朕还不足五十啊!!
莫彦坏笑。
慕容冲纠结了半晌,突然开口,“据说伯扬四王连城珏不日抵达华葛。"
不出所料,莫彦身体一颤,紧接着恢复正常,慕容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可知为何?"
“……不知。"看到他的笑容,莫彦没来由浑身一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
慕容冲老神在在地撩衣坐下,慢条斯理地道:“听说是来提亲的。"
莫彦一下子紧张了,“谁?"
“你觉得呢?"慕容冲斜睨他,“华葛未婚的公主可就青茹丫头一个啊!"
“不可能!"莫彦斩钉截铁地反驳,“莲华不会跟二姐结婚的!"
“啧!"慕容冲拨弄着自己的弓弦,看也不看他,“是华葛先向伯扬递的国书,何况某人一直不回,怪得了谁?"
莫彦一把攥住他的袖子,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你不是开玩笑吧!"
“哟!"雌雄莫辨的华丽嗓音忽地在耳畔响起,莫彦吓了一跳,转头就看见一身繁复女装的胡来笑眯眯地站在面前,做工精细的金步摇隐没在乌鸦鸦的云鬓间,随着胡来的行动颤颤巍巍。
“慕容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真是你啊!"胡来伸手掐上莫彦的左脸,玩味地笑,“死猫崽,你装得可真像啊!连英明神武的本天狐都骗过去了,嗯?"
莫彦一把拍掉他作怪的手,没好气地道:“没看出来还好意思自夸!"
胡来气结,“老实交待!你回来多久了?"
"这件事,我们也想知道呢!"阴森森的磨牙声传来。
莫彦刷地抬头,头皮一麻,挨个打招呼,“二姐、七哥、吟霜,这么巧啊?哈哈……"
白吟霜率先走到慕容冲身边,点了下头,轻声道:“恭贺陛下顺利掌握神器。"
慕容冲微微抬眼,空着的左手悄悄握住她的,然后气定神闲地道:“嗯。"
白吟霜略囧,抽了抽手,没抽回来,于是无奈地看他,"陛下……"
慕容冲脸一沉,“你是朕的皇后!"
“我知道。"白吟霜不明所以,她明明只是想拿回自己的手而已。
“以后离那个薛白远点!"慕容冲板着脸,左手更紧得攥住她。
这哪儿跟哪儿啊?白吟霜无奈,低声道:“陛下,薛白只是教我驾驭伴生神器而已。"
“哼!"慕容冲瞪她,“别以为回归冥界就可以自由了!你永远是朕的皇后!记住自己的身份!"
“…………"
“哈哈……"莫彦看戏正欢,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处境,刚说一句,“吟霜,你可真不幸!"转眼自己后衣领被拽住,只听青茹跟慕容昭异口同声,“八弟……"
莫彦……“呃,"讪讪回头,“二姐……七哥……"
慕容昭脾气算得上很好了,只是睨着他冷笑,青茹可不管他,径直一脚踹过去,“你还知道回来啊!"
莫彦扑通栽进湖里,扑腾了好几下才冒出头来,然后就看见自家女汉子一样的二姐红着眼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莫彦呆了,生平头一回对着青茹手足无措,“二姐……"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莫彦低着头站在湖里。
愧疚之情一上来,深感自己不厚道,想来自己的突然消失一定吓坏了不少人,尤其是魂魄分离的状态下,偏自己又因为一些别扭的心思隐瞒回归的事实,也难怪二姐他们生气了。
青茹不能接受自己软弱的落泪,别开视线,努力憋回泪意,恶声恶气地吼:"出来!湖里很好玩吗!"
莫彦默默从水里淌上岸,默默弄干自己的衣服。
“说吧,何时回来的?"过了好一会儿,青茹再次开口,这回平静多了。
莫彦挠头,老老实实坦白,“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