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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 第32节

作者:冷音 字数:10274 更新:2021-12-27 06:56:28

    因北地苦寒,晁氏马帮往年通常都是在秋收时来到瑶州,一方面售卖硝制好的皮革等关外土产,一方面收购粮食、丝绸、茶叶等回北地售贩。也就是说,这支马帮会在春汛前后造访瑶州,本身就是一件相当不寻常的事儿了。

    但令人生疑的还不光如此。

    晁氏马帮这次之所以提前来到瑶州,据称是有族中老人在马帮从棱阳批回家乡的货物里发现了失散多年的亲族的家传手艺,这才央着大锅头开春后先到棱阳县一趟、取信物同对方好生确认一番。

    那被认亲的也是棱阳当地的富户,一听说有失散多年的老哥哥的消息,立刻收拾出了不少吃的用的交给马帮带回家乡;本就给打乱了行程的马帮索性也不再耽搁,就这么在雨季前带着数量惊人的土产启程回乡去了。

    照常理而论,马帮受了那棱阳富户如此多的好处,就算已在回程半途,怎么说也该在听闻瑶州春汛后派人回来确认一下对方的安危才是──事实上,那棱阳富户至今仍下落不明,大多人都认为这家人多半凶多吉少了──可时至今日,却始终不见有马帮之人回来探听那棱阳富户的消息;就连马帮自身加起来足有近千之数的队伍,也在出瑶州境内不久便失了踪影。

    由于瑶州灾情惨烈,邻近的几个州也出了不少人力帮着赈灾和安置灾民,一时竟也未曾留心到晁氏马帮的动静如何;还是直到萧宸下旨让人详查,才发现了晁氏马帮种种行为的反常之处。

    最后一组形迹可疑的人马,则是棱阳县县令纪恩平。

    纪恩平身为棱阳县的父母官,大雨前夕却未坐镇县衙视事应变,而是假视察之名和师爷及一众亲随跑到了棱阳仓近郊的一处山庄私会外室去了。结果瑶州大堤决了,他因所处的位置地势较高而逃得一命,留在县衙的亲眷却全都不幸丧生;他还为此假惺惺地掉了几天的泪……若非潜龙卫方面早就留有他私养外室的纪录,也确认了他现下身边跟着服侍的正是那名外室,怕还会真以为他的眼泪有多么情真意切。

    有了这些情报,找对方向逐一分析过后,即使萧宸仍未能探清对方阴谋的全貌,可单就春汛之事而言,却已大致掌握住了真相的脉络。

    兴修大堤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自然可以就近征集民工施为;可换成破坏大堤,这种犯众怒的事儿,幕后之人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了,又岂有可能冒着阴谋暴露的危险直接到邻近乡里征人?尤其邢子瑜行事谨慎,不仅在沿河各县设有观察水位的瞭望台,也协调了当地耆老组织队伍定期检查、巡守……在此情况下,除非幕后之人舍得为此事填进一支死士的性命,趁着雨势磅礡、视线不清的时候破坏大堤;否则要想功成,所派出的人不光得要利欲熏心、胆大包天,更得有相当不错的身手,才能避过邻里巡守队伍的耳目顺利行动。

    胆大包天、身手不凡……最能与这两项搭边的,便非江湖人莫属了。

    而根据潜龙卫的调查,风扬镖局派往棱阳的那支护镖队,其成员无巧不巧在钱财方面都有些不趁手。

    有的是家人重病、给汤药费拖得穷到揭不开锅;有的是在外面的粉头身上砸了太多钱,又舍不得心肝宝贝儿,只得设法寻些外快来填补;还有的则是在外欠了赌债,让逼债的人整得心力交瘁……如是种种,虽情况各不相同,却极其凑巧地都出现在了这支行迹诡异的护镖队中,又教人如何能不心下生疑?

    为了证实自个儿的猜测,萧宸特意让潜龙卫安排了一场戏码,让那名积欠赌债的镖师以为是幕后主使灭口来了,一时给吓得浑身哆嗦,冲口就是一句挖大堤的事儿我谁也没说;待发觉自个儿给人蒙了,想改口也已不及,便在审讯者的威逼利诱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了出。

    根据此人的说法,这支队伍的成员都是总镖头亲自挑的,临行前也没说要他们做什么,只让他们到棱阳一趟,在见到委托人后依其命令行事。因他们行镖走江湖的,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遮遮掩掩的案子了,几人也没多想,便按着总镖头的话启程前往棱阳……不想委托人交办的事儿,竟是让他们出手破坏瑶州大堤。

    可这一队人大都已让钱财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又给委托人拿捏住了把柄,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再加上委托人口口声声说这么做只是想给邢子瑜找麻烦,也不是让他们真把大堤挖空挖断,只是破坏一些小地方而已。这些镖师对河工、土木之事一窍不通,哪里会知晓他们破坏的小地方究竟如何关键?还是直到春汛爆发、河堤大溃之后,几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但事已至此,他们就算如何后悔,也挽回不了因大堤溃决而丧生的成千上万条性命了。即使有人心下愧疚、隐隐生出了主动到州府投案赎罪的心思,也因共犯甚众,彼此投鼠忌器、互相牵制而作罢。

    到头来,他们首先选择保全的,仍然是自个儿生命、名声和地位。

    负责审讯的潜龙卫虽对此人的作为十分鄙夷,可为了多挖出点线索,仍是耐着性子同他虚与委蛇了一番;直到确认再问不出什么线索了,才让他签名画押,将问出的口供上交给了太子。

    面对这样的结果,萧宸的心情可以说是相当复杂的。

    瑶州大堤之所以溃决酿灾,乃是遭人蓄意破坏导致……如此结论固然证明了邢子瑜的清白、替对方开脱了贪渎失职的罪名;却也意味着瑶州确实如他所推测的那般、存在着一股欲图颠覆朝纲的不法势力。

    单就风扬镖局之事而论,因利用镖师破坏大堤的委托人行事相当谨慎,不仅在接头时刻意隐藏了容貌,就连声音也藉由某些手段弄得十分嘶哑;故那名好赌的镖师印象比较深刻的细节,也就只剩下对方隐隐带着些许盛京口音这一项而已,能用来追踪幕后主使者身分的线索相当有限。

    也因此,几番思量之后,不愿打草惊蛇的萧宸遂给那赌鬼镖师安排了一出醉酒落河身亡的戏码假死隐遁,并让潜龙卫分由两处着手,一方面追查瑶州境内精通水利、且有能力指点那些镖师破坏大堤之人;另一方面则进一步摸清风扬镖局的人脉网路,看看那些一步步将镖师们引入绝境的事件究竟只是机缘巧合、又或根本就是幕后主使者刻意设下用以操弄这些人的局。

    至于同样形迹可疑的吴记粮行……如果说在这股势力的阴谋里、风扬镖局的那支护镖队扮演的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那么作为瑶州三大粮商之一,吴记在这场阴谋中起到的作用,想来还当与钱粮二字有关。

    考虑到吴记的兴起还是近十年的事儿,瑶州商界也一直流传着吴记背后有贵人照拂的说法,萧宸早在对吴记升起疑心之初,就已责令潜龙卫针对此事加以详查。惟因此事牵涉甚广,消息来往确认也需要时间,故少年也没将希望完全寄托于此,而是在等待消息的同时进一步思量起了吴记在春汛之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和地位。

    吴记是粮行;萧宸最先考虑到的,当然也是此前曾经疑心过的囤积居奇一项……只是春汛爆发后,侥幸逃得一命的吴秀柊虽没像棱阳县令纪恩平那样假惺惺地为死去的亲人掉泪,对官府施灾募赈的要求却一直相当配合,也不曾刻意拉抬粮价;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看不出此人有藉春汛之事牟利的迹象。加之棱阳总店遭灾,吴秀柊固然因堂兄之死而少了个心腹大患,却也存粮遭洪水吞没而损失惨重,自然让他大力协助赈灾的举动更显得难能可贵,获得了知情之人相当一致的好评。

    事实上,若非吴秀柊离开棱阳的时间太过巧合,只单就对方在水患中蒙受的损失这一点,萧宸就将疑心放到此人身上。

    ──想到这里,年轻的太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损失几何,说到底不过是吴秀柊的一人之言。如果吴记棱阳总店的存粮早在春汛爆发前就已被他暗中转移,那么所谓的损失一说,无疑就成了掩盖这笔粮食去向的最好借口。

    而只要想想那个明明在认亲时得了不少好处,却在亲人出事时迟迟不见踪影、甚至就此失了音讯的晁氏马帮,这笔粮食是如何掩过旁人的耳目进行转移的,似乎也就不是什么太难回答的问题了。

    萧宸相信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巧合,却不认为巧合有这样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一地、还能碰巧撞在一块儿的可能。事实上,察觉吴记所谓的损失十有八九存在着猫腻后,看着眼前舆图上象征着受灾区域的大面积标红、和标红范围内被特别标示出来的几个地点,萧宸只觉眼前延续多时的迷雾骤然一散,几分明悟随之涌上心头,让他终于对幕后之人一箭数雕的计划真正掌握到了一点头绪。

    ──那主使者费心费力策划出这么起春汛大灾,不光是为了给邢子瑜的仕途添堵,更是为了藉水患湮灭证据、彻底掩盖那些粮食的去向

    有了大致的猜想和目标后再回头去看受灾地区的分布状况,很多疑问自也跟着一目了然。

    大堤决口处不光在棱阳一县;但整体情况最为严重的,却仍属棱阳……而棱阳境内,除地势最高的棱阳仓外,尚有大大小小不等的几个社仓零星分布,虽因仍属临江地带、在数量上并不如瑶州其他区域来的密集;可单就紧邻瑶州大堤的几个县而论,棱阳的储粮数量仍是遥遥领先的。换言之,若幕后之人串通纪恩平、吴秀柊等将这些存粮偷天换日暗中运走,再制造场大水湮灭一切,人们也只会以为那几个社仓的存粮都和吴记棱阳总店的存粮一样毁在了春汛之中,又哪会有心思去追查这批粮食的下落?

    更是让萧宸在意的是粮食乃民生所需,亦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幕后之人会如此大费周章的获取并掩盖这批粮食的下落,不仅说明了对方的身分十分敏感,更意味着这批粮食的用处绝对是见不得光、甚至十有八九与通敌叛国四字有关。

    一想到这里,萧宸心下暗凛,却方欲召人请沈燮前来商议,便见先前守在门旁的安远匆匆近前,躬身禀报道

    太子,瑶州刺史邢子瑜求见。

    喔?

    没想到这个久候不至的瑶州主官会在此时主动请见,萧宸先是一楞,随即想起什么地一个颔首,道

    请他进来。

    是。

    安远得令,当即手脚麻利地倒退而出,将在偏厅里候着的邢子瑜请到了书房。

    而这,还是萧宸两世以来、第一次见着这位耳闻多时的治水能臣。

    邢子瑜精于数算、不善交际是出了名的,是以一直以来,少年太子对他的印象一直都停留在木讷、耿介等词儿上头;脑海中设想出来的形象也偏于质朴、中庸一些。不想今日实际见着,方知这位能臣也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只是因连年在河道旁曝晒监工,这两三个月又因春汛之事操劳颇甚,不仅肤色给晒成了铜色,俊容之间也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只眉眼间隐隐流泻的一丝解脱和释然,让他整个人的精气神带上了一种难言的韵味。

    邢子瑜虽在萧宸回宫之前便已领命前来瑶州、还未有机会见过这个被帝王捧在心尖上百般呵护的年轻太子;可入屋之后,书案后巍然端坐的少年那双与帝王极其肖似的丹凤眼,却让他一见着便肯定了对方的身分。当下双膝落地稽首为礼,道

    罪臣瑶州刺史邢子瑜参见太子。

    因是私下请见,书斋内亦未摆出钦差仪仗,故邢子瑜也没拿出接迎钦差的那套作派恭请圣安,而是直接按两人的身分同前方的少年太子见礼。

    听他自称罪臣,更甫入内便行了这等五体投地的大礼,萧宸黑白分明的凤眸间几许思量闪过,却没像平素面对沈燮、楼辉等人时那般迅速将人叫起,而是就这么端坐书案之后,顺着对方俯伏行仪的态势进一步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许是上门请见前刻意修整过一番,邢子瑜神色间虽难掩憔悴,一身刺史服色却是干净平整,发鬓、冠冕也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如此作派,一方面显出了对方对此次晋见的重视,一方面也暗示了对方并没有拿这两三个月来苦守瑶州大堤的事儿替自己开脱的打算。

    毕竟,自萧宸抵达连宁县至今,也有两个多月的光景了。钦差乃代天巡狩、奉旨视察之人,萧宸又是实实在在的国之储君,即使邢子瑜是因忙于修堵河堤才迟迟未来请见,拖上两个多月怎么说都还是过分了些。若萧宸有心以此整治对方,不敬太子、藐视皇威等罪名可是一安一个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的。但凡邢子瑜还有心仕途,都不该堂而皇之地做出这种明显得罪太子的事。

    可邢子瑜不仅做了,如今面见萧宸,也并未刻意彰显自己的劳苦和狼狈……这种做法,要么是他根本没将怠慢太子之事放在心上;要么就是他已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在乎萧宸会怎么对付他了。

    而从对方入内后的言行举止看来,答案显然更偏向于后者。

    其实对邢子瑜迟未请见一事,萧宸虽不能说完全不介意,却也没有特意追究的打算。只是他身为钦差,又是一国储君,该摆的姿态还是要摆足,不能一味以宽仁示人。否则若让人生出太子年少可欺的想法、仗着他的温和宽仁妄图将他拿捏住,事情便反倒要横生出不少枝节了。

    所以尽管萧宸对邢子瑜并没有什么意见或恶感,却仍是在后者跪地下拜后足足晾了对方一柱香的时间。直到俯伏在地的瑶州刺史已因这过于冗长的沉默而额际泛汗,年轻的太子才双唇轻启,淡淡问

    你既自称罪臣,不如说说自己何罪之有?

    是……罪臣之罪有三。其一,钦差驾临瑶州,罪臣未依律前往迎驾;其二,太子召见,罪臣以公务在身托辞不往;其三,奉旨治理瑶州,却未能察觉治下图谋不轨之辈,让对方成功破坏瑶州大堤,致使无数百姓或流离失所、或命丧黄泉……失察若此,委实……有负圣恩。

    或许是事前已在心底将这话琢磨过无数回,邢子瑜这番请罪说来条理分明、几无迟滞,直至提及大堤溃决造成的灾情,才微微有了几分艰涩和哽咽。

    萧宸于此虽同样心有戚戚焉,却依旧没有马上松口,只双眉一挑、音声微沉,问

    依你之言,莫非此次春汛酿灾,还是有人设计的不成?

    正是。

    邢子瑜沉声应道,语气因忆起这些日子来搜集到的种种证据而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愤怒

    大堤有失,罪臣责无旁贷。只是此事攸关瑶州一地之太平,更有可能危及到我大昭国祚,故罪臣思量多时,仍是斗胆将眼下已查出之罪证具折上表,望太子能以此为凭严加详查,使那一干恶徒尽早落网,从而……告慰此次水患中无辜丧生的众多百姓在天之灵。

    言罢,他俯伏在地的动作依旧,右手却已窸窸窣窣地探入怀中,取出事先备好的奏折奉到了顶上。

    瞧着如此,萧宸心下暗叹,当即给了一旁侍候的安远一个眼色,让后者将那本奏折转呈到了自个儿手中。

    奏折的内容,大抵不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邢子瑜虽不像他有潜龙卫作为倚仗,能逐一排查瑶州大小势力并从中找出可疑之处;可自身在水利河工方面的精擅,却让这位瑶州刺史在亲临大堤相验现场的时候,很快就从河堤溃决倒塌的方向上觉出了异样。

    设计上有所缺陷也好、材料遭人偷工减料致使强度不彰也罢,无论是那一种,按照棱江的流向和暴雨时的流速,大堤都不该毁在棱阳一段、更不该毁得如此均匀才是。为此,邢子瑜在修堵河堤的同时,也暗中派遣心腹下属搜集毁损部分的残骸加以研判。而得到的结果,让他一方面暗感庆幸、一方面也无可抑制地升起了浓浓的愤怒。

    ──庆幸,是因为他修缮大堤的计划最终证实了并无失误;愤怒,却是因为有人竟罔顾沿江无数百姓的性命,做出了掘毁大堤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

    邢子瑜虽也有心追查幕后之人的身分和动机,却因忙于修堵瑶州大堤而无暇分神,便只让手下之人在清理残骸时多加留意一番,看是否能从中判断出相应的蛛丝马迹。

    奏折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大堤和邻近区域遭灾毁损的情况上,对于幕后之人的情况并没有过多的揣测。可萧宸对事情的真相早已有了眉目,所欠缺的不过是更多足以支持他论点的证据而已。故看了邢子瑜奏折中列示的条条目目,少年容色微霁,终是音声一缓,开口道

    邢刺史请起……安远,看座。

    谢太子。

    知道太子接受了他的说词,邢子瑜轻轻吁了口气,这才撑起上身,由安远安排着近前歇坐了下。

    邢刺史折中所奏之事,孤其实也有所觉察。

    直到对方坐定,萧宸才再度启唇,道出了自个儿心头横亘多时的疑问

    破坏大堤的乃是风扬镖局的一队镖师,据称乃是受人要胁、不得已而为之。只是目前掌握的人证对于委托者的描述相当含糊,想凭此揪出幕后之人的马脚相当困难。孤寻思着那委托者既有办法事先破坏大堤结构、却不让大堤当场崩毁,想来该是通晓水利、对瑶州大堤亦极为熟悉之人。却不知邢刺史心中可有对得上此一条件的嫌疑之人?

    ……棱阳县令纪恩平身边有一幕僚姓畲,名世昌,虽在瑶州士林名声不显,却实实在在是个饱学之辈,对水利、河工亦多有涉猎。罪臣奉旨重修大堤时曾因公务来往与其接触过;因畲世昌言之有物、性情为人亦与罪臣颇能相和,故罪臣停留棱阳期间,曾数度就大堤之事与其共商……

    邢子瑜虽在人情世故与交际往来上颇为愚拙,却毕竟也是个才思敏捷的聪明人;只消萧宸稍一提点,脑海里立时就浮现出了相应的人选。

    ──尽管这个答案,让他在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的同时,额上也不由因自个儿等若开门揖盗的举动而再次泛起了汗;心下更是后悔得无以复加,恨不得回到当初狠狠打醒只三言两语便将对方引为知音的自己。

    今日若换作个行事狡猾、深悉趋利避害之道的,不是会想方设法隐瞒此事,就是以春秋笔法轻描淡写地带过双方往还一节;却哪会像邢子瑜这般实诚,三两句话就将底透了个干净,还自个儿将把柄递到了此前得罪过──虽然萧宸并无追究之意──的上峰手中?

    萧宸虽早就听说邢子瑜的处事为人,真正见识到却还是头一遭。眼看对方眸光黯淡、容色颓唐,虽清楚邢子瑜已在失察之外更添了条轻信误事的罪名,心下却仍不由生出了几许怜悯和同情。

    不过怜悯归怜悯、同情归同情,这事儿确实是邢子瑜办得差了,萧宸没当场严加斥责就已足够客气,自没有反过头来安慰对方的道理。当下语气微沉,也没让邢子瑜拿掉自称里罪臣的那个罪字,只道

    如此,便劳烦邢刺史到偏厅稍坐,将这些年同畲世昌交游往还时的诸般细节仔细回忆一番,孤会派人将之记录下来,看能否进一步挖出畲世昌身上藏着的秘密……安远,送邢刺史回偏厅,再请沈师过来一趟。

    他言词用得婉转,实则便是让身边的潜龙卫到偏厅讯问──当然态度上会尽量客气一些──邢子瑜,一方面核实对方的说词、一方面也藉由专精此道的潜龙卫引导,让邢子瑜多回忆起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却对调查极有帮助的细节来。

    邢子瑜并非愚人,自然知道太子此言意味着什么。不过他此行本就是来请罪的,如今又知晓自己犯的错远不只失察二字而已,对这样的安排自没有分毫不满。当下又自一个深深拜伏、道了声罪臣告退后,便随着安远退步出了书房。

    听着二人的足音渐远,隐于暗处的潜龙卫也在明白他的指令后暂行离去,萧宸轻轻吁了口气,黑白分明的凤眸间却已因事态的发展笼上了些许阴霾……

    第四章

    那日,大致理清了头绪后,萧宸便就自个儿掌握的线索与凭之衍生出的猜测同沈燮仔细商议了番,并在沈燮的提点下逐步拟定了相应的对应方针和行动计划。

    他目前掌握的情报大致可分为几类一是已有确实证据可以证明的,如瑶州大堤崩溃的真相;二是已获得确切的线索,只是还未有相应的支持证据,如纪恩平及其幕僚在春汛之事上的丰功伟业;三则是基于上述线索做出的推论,比如晁氏马帮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棱阳县众多粮仓和吴记总店的粮食去向,和幕后之人可能进一步剑指钦差、甚至私通敌国、欲图谋反等。

    因具体掌握的证据相当有限、对于幕后之人的身分也仍旧一知半解,萧宸虽已大致窥得了阴谋的全貌,也有了将几个嫌疑人下狱查办的切入点,可对于是否付诸行动,心头却仍存着几许踌躇跟疑虑。

    毕竟,在幕后之人仍旧隐于暗中的此刻,一旦对风扬镳局、纪恩平等爪牙下手,便有极大的可能会因此打草惊蛇,使幕后之人因此龟缩隐遁、再次潜伏。而对整个大昭来说,放任这么条毒蛇走脱,无疑意味着极大的隐患。

    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就算己方已对此人有了戒备,也不可能在仍未掌握到足够线索的情况下时刻保持警戒。到了那时,一旦有所松懈甚至疏忽,难保不会让瑶州之事再次重演。

    问题是,若想放长线钓大鱼、利用吴秀柊等人反过来追查主使者的身分,就意味着他不仅不能打草惊蛇,甚至还得装做什么都不知情那般、任由这些丧心病狂之徒继续在瑶州假仁假义、恣肆横行……而一想到无辜遭灾的瑶州百姓,即使这样的作法是最理智、也最能顾全大局的,萧宸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下此决断。

    最终解了他难题的,是沈燮的一番话。

    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说到底亦不过是一线之隔而已。只要不让幕后之人察觉我等已经知晓了他的存在,查办纪恩平和风扬镖局一事同样可以成为引其出手的诱饵……关键只在于太子如何布局而已。

    萧宸本是聪明人,在政治、权谋方面亦有相当的敏感度,经对方这么一提点,便有若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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