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曾以为一切终归只是梦境而已。
不论梦里的一切如何真实,那日复一日、接连未断的日月年岁又是如何玄异,因他一直是以旁观者的身分看着一切的,在心态上终究隔了一层;一旦梦醒,纵然心有所感、梦里的一切也尽都历历在目,他却仍能清楚分辨出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不让梦境里残留的情绪影响他的行事和决断。
所以即使他的胸口从宸儿离京伊始就一直萦绕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和惶恐、即使梦里宸儿离宫不久便遭人设计掳掠,他也依旧靠着过人的自制力勉强抑制住了心头的躁动,用一切不过是场梦罢了说服自己相信宸儿,而不是又一次不管不顾地舍下公务往寻对方。
直到方才。
直到……他一反此前梦境中的旁观者之姿,再切身不过地……以另一个萧琰的立场经历了方才的一切。
感觉到指尖隐隐残留着的弓弦震颤、回想起那正中爱儿心口的箭支末端微微晃颤着的紫色雀翎,萧琰周身颤栗愈甚,唯有竭尽气力紧紧咬住下唇,才能压抑下几欲冲口而出的呜咽与悲鸣。
他的宸儿。
他奉若珍宝、爱逾性命的宸儿,竟就那般……被他亲手射杀在了阵前。
仅仅意识到这一点,萧琰胸口便是一阵撕裂似的疼痛漫开;原就有些艰难的吐息更是难以为继……却到眼前因气息用尽而有些晕沉发黑,他才勉强压下了胸口过于激烈的情绪起伏,努力调息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是此时、此刻,即便那仿佛罩染着浓浓血色的连天黄沙早已为身旁熟悉的衾被帷帐所取代,可不论是那仿佛刻画在魂灵之中的、深切入骨的哀恸,还是指掌间残留着的、那亲手夺去爱儿性命的弓弦触感,都让萧琰再也无法将那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的人生轨迹当作单纯的梦境或借鉴看待。
因为他已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若梦境真只是梦境,他或许依旧会乍然惊醒、或许仍然会泪流满面,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论眼前的一切再怎么说明了方才种种全是幻梦一场,都止不住心底仿佛自魂灵间汩汩涌流而出、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的哀恸、痛悔与憎恨。
那种亲手夺去爱子性命的痛──即使他射出那一箭的本意,只是想让陷入死地的宸儿早一日由痛苦中解脱──绝不是单靠一个过分真实的梦境就能体悟到的。
忆起爱儿即便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却始终都不曾由自个儿身上移开的目光,和断气之前自那苍白干荒的双唇间流泄的、因气力不济而难以辨明的诀别之语,萧琰只觉胸口阵阵滞闷与钝痛窜起,便已竭力控制着不让情绪生出太大的波澜,却仍止不住此刻自魂灵间涌流而出的无尽伤悲。
就好像……他当真失去了宸儿一般。
──也许,他是真的失去过吧?因为一时疏忽、因为那些所谓顾全大局的妥协和忍让,让他视若珍宝的爱儿一退再退,最终被逼得连性命都送了出去;而那个夺去了对方最后一丝生机的,却是身为人父的他。
被自己最孺慕、依恋的父亲亲手射杀……他的宸儿,究竟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迎来那一箭的?而弥留之际,宸儿喃喃吐露的话语,又向他传递了些什么?
即使记忆里、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至死都不曾流露出丁点怨恨,帝王却仍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测、不去揣度……
圣人,热水已经备妥。
却在此际,床帷之外、曹允透着几分小心的嗓音响起,中断了萧琰原自沉湎于过往的思绪。
想起自个儿先前的嘱咐,片刻沉吟后,帝王胡乱抹了抹脸、交代了句召楚王进宫,随即撩起床帷侧身下榻,移驾浴殿洗漱更衣去了。
可心思,却始终不曾由那段理应不曾存在的过往上移开。
经过了这一两个月来的周折,和方才那个真实到让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梦境,即使心下再怎么难以置信,萧琰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看似荒诞、却能充分说明一切的可能性。
──梦里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曾经发生过的事。
如若不然,所有的一切就不会那样巨细靡遗、历历在目……并且,刻骨铭心。
便如此刻胸口始终萦绕不去的、那过于深重的痛悔和悲哀──即使他的宸儿,如今仍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待在瑶州赈灾巡视。
问题只在于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他,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一点一点想起那早已不复存在的过往?
而以萧琰的才智,一旦接受了最最不可思议的、那个一切确实曾经发生过的认知,要想猜出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自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儿。
若将梦中的一切当作前世、眼前的种种视为今生;那么前世今生、这两世轨迹的偏移,便始自于隆兴七年,宸儿为高氏所害、让那盘桂花糕彻底毁了身子骨后。
前世的宸儿为病痛所限、就此沉沦不起,他也不得不将目光转往其他皇子身上,从中另寻合适的储君人选……而这一世,宸儿虽也饱受毒性折磨,却因有代父收徒之事、身体恢复有望,他自也不曾在后宫和其他几个儿子身上投注太多的心思,只一如既往地将全副心力和期待都投注在了宸儿身上。
回想当时,对于那有些玄乎的代父收徒一说,他最开始其实也抱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只是后来宸儿当真练出了成果,身子也一日好上一日,他才将之当成了天意、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接受了此事。
可这一刻,意识到前世的存在后,萧琰便不免想到了代父收徒之外的另一个可能性。
──也许,那代父收徒之说不过是宸儿用以解释功法来源的借口;事情的真相,是宸儿在六岁遭难后觉醒了前世的记忆,连带着也忆起了岐山翁教他的功法,这才得以扭转乾坤、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父子二人的命运。
之所以有此猜测,不光是因为那篇生生诀来得太过刚好,更是因为记忆里、今生的宸儿较之前世更要成熟、隐忍许多的性情。
宸儿本是天之骄子,作为一个从小被人极尽宠爱的六岁孩童,陡然遭逢大难、一夕之间给药物毁了身子骨和前程,即使性子原就谈不上张扬,也不会一下子就洗脱了孩童活泼跳脱的天性,如此轻易地就接受自个儿再不能随意出外的事实。
上一世,宸儿确实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病痛搓磨着认了命;原先锐意进取的性子,也在困守紫宸殿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变得压抑而隐忍。可今生,这个过分懂事的孩子却不曾对这些限制有过丝毫反抗或怨言,如今回想起来,竟好似早就接受了现实一般。
因宸儿自打遭难后便十分粘着他,纵然性情陡地变得沉静隐忍许多,当时的萧琰也不曾生出半点疑心。可如今有了前生作对照,诸般不寻常之处,自然一望可知。
仔细想想,若非宸儿几次有意无意的提点启发,高氏之祸便不会提早三年平息、让他有更充足的时间重练镇北军,甚至藉此杀鸡儆猴、大大提升了对整个朝廷的控制力和威慑力。
可比起因之而生的庆幸,意识到爱儿早就觉醒了前生记忆的那一刻,萧琰心底更加鲜明的情绪,却是浓浓的不舍与心疼。
──那些事儿,单单在梦境里回忆起就已令他痛苦若此;更何况是早早便想起了一切、又独自背负着这样的记忆试图扭转乾坤的宸儿?
如今想来,宸儿幼时之所以每每发了噩梦就非得寻着自己不可、又在自个儿装病欺瞒高氏时反应得那般激烈,多半也是前世阴影留下的祸端。
尽管宸儿从不曾露过分毫口风。
过于残酷的终局也好、连年病痛与至亲的欺瞒加害也罢……这么多年来,他的宸儿都只是默默背负着一切,从不曾在言谈间暗示、泄漏过半点端倪。而以帝王对爱儿脾性的了解,便无需多想,也能猜得出对方做此决断的缘由。
宸儿之所以隐瞒一切,不是担心真相太过荒诞、难以取信于己,而是不想让他担上那些来自于已逝过往的阴影;不想……让他再一次承受那种亲手夺去爱儿性命、椎心刺骨的痛楚。
若非宸儿不在跟前,萧琰早就不管不顾地将人拥入怀中恣意怜爱,用最为直接、激烈的方式让宸儿感受到他此刻胸口情绪的激荡了。
──他一心想为之遮风挡雨、免除任何伤害的爱儿,竟已用这样的方式默默守护了他那么多年!
萧琰虽从不认为次子性情软弱,但却还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对方隐藏在沉静隐忍之下的、究竟是何等程度的刚毅和坚强。
而这样的认知,几乎让帝王难以自禁地生出了几分后悔来──对于那一夜、他明明察觉了宸儿同样怀抱着的情思,却出于种种顾虑选择了隐瞒退却的举动。
那个时候,他以为宸儿分不清孺慕之情与君子之思、担心宸儿会因一己之私欲而走上岔路;却不知宸儿的情意并非只来自于这一世父子亲情的酝酿,而是足足延续了两世、迭经诸般波折苦痛的积累,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时迷惘四字所能含括?
就算那份情感确实是由孺慕之情转变而来,宸儿对他的情意,也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事情发生当时、他早就回忆起了这些,无论那份情思如何逆伦悖德,他都不会选择无视、推拒,以至于生生将宸儿逼得不得不自请出外、逃避远遁。
而这点,便又牵扯到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记忆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要到宸儿离开京城之后、才让他一点一点地回想起来?
思及前世宸儿出事,便是在自请离宫之后,即使两世的经历早已大不相同、宸儿出外的时间也较前世早上了两年,萧琰仍不由因这样的似曾相识而生出了几分悚然。
──若这些记忆的复苏并非全无来由。
──若他之所以想起一切,是来自于前世自己的警醒和谕示……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如今远在瑶州的宸儿……也正面临着与前世相近的危险?
一想到这里,即使萧琰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宸儿早已不是前世手无缚鸡之力、身边也只有一队暗卫护着的闲散皇子,帝王也再无法忽视心头那打爱儿自请出外之后便于心头萦绕徘徊不去的不安;胸口原就存着的几分踌躇,亦就此转为了无可抑制的冲动。
匆匆洗去了周身冷汗和面上残留的泪痕,萧琰强自压抑着胸口越发强烈的躁动更衣出了浴殿;却正要召来曹允吩咐些什么,便见后者主动迎上了前,禀报道
圣人,楚王已到,现下正在偏殿候着。
……他来得倒快。
圣人夜半急召,王爷自然不敢怠慢。
请他进来吧。
换作平时,萧琰或许还有心思敲打一下曹允有意无意帮着对方说好话的举动;但他此刻满心记挂的全是如今远在瑶州、保不准会遇上什么危险的儿,便也未再多说什么,直接让曹允将人带了进来。
来者是一名外表瞧着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轮廓与殿上的帝王颇有几分肖似,只一双形似弯月、眼角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将那张俊容衬出了一股子迥异于帝王威仪的风流意态。
这个容貌俊逸、眉目含情的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先帝德宗的么子楚王萧瑜,昔年萧琰争储时的主要对手。
因是深夜受召匆匆赶至,萧瑜仅一袭暗青色的便袍裹身,并未穿着正式觐见的亲王袍服。可饶是如此,见着前方斜倚于龙榻之上、神色莫测难明的帝王时,年轻的王爷仍是依足了礼数躬身为礼,不论姿态声调均透着十足的恭敬
臣萧瑜参见圣人。
不必多礼……坐下吧。
谢圣人。
听帝王语气随意,一句应罢,萧瑜当即依言于殿前盘膝歇坐而下,并不掩饰关切地将疑问中带着几分打量的目光投往了殿上的兄长
圣人夤夜召臣前来,不知是……?
朕要离京一趟。
萧琰淡淡开口。不用打算去而用要去,从根本上便已展现了他此刻不容动摇的决心。
可他这句话才刚出口,此前仍一脸恭谨的萧瑜立时面露苦色,哀叹道
皇兄,从您上回说这话到现在可还没满一年呢……怎么又要离京了?
……朕放心不下。
太子?
知道这世上能让兄长挂心到如此程度的就只有那么一人,萧瑜一时有些无语皇兄,太子已经十五岁了。
朕知道。
十五岁已经是能顶事的年纪了。皇兄不也是这么认为,才会同意太子前往瑶州赈灾?尤其太子此行不仅有沈修睦陪同,还有太子卫队全程护卫……诸般安排周全若此,哪还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只是有种相当不好的预感。
面对五弟的质疑,无法说出此间真相的萧琰只能有些含糊地做了答,接着语气一转、不容置疑地截断了对方还欲劝阻的话头
朕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朝中之事便由你和楼明光共同主持,若有难以决断的再让潜龙卫送过来。
……臣弟想做的是闲王,不是贤王啊!
见兄长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彻底定了下、完全没有自个儿置喙的余地,萧瑜心下发苦,却除了又一声哀叹外什么也无法改变……那副惫懒的模样让帝王瞧得一时好气又好笑,心头源于梦境的抑郁因而稍缓,笑骂道
你有本事就在老四面前说这话,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还不就阴阳怪气地刺上几句。
萧瑜撇了撇嘴,去年皇兄假避暑之名暗中接太子回京,他知道真相后还特地登门讽刺臣弟,假惺惺地说什么你也该认清了吧……还当人人都和他一样,没那个器量能耐还一心想着做皇帝呢。
萧瑜虽也曾卷入德宗末年的争储风波当中,但身为先帝么子的他当年连七岁都不到,每天光想着玩都来不及了,哪有什么登基做皇帝的心思?所谓的楚王党完全是他的生母容淑妃和其背后的容家整出来的事儿……尤其他生于康平乱时,从小就是听着三哥萧琰的丰功伟业长大的,又看多了德宗在世时每天给战报整得焦头烂额的惨况,对那人人向往的尊位一点念想也没有,遂早早同自家三哥投了诚,在各种层面上充分展现了自己只想做个闲散王爷的坚定立场。
在那些权力欲深重的人──如梁王萧璜和萧瑜的外家容氏──眼里,年轻的楚王之所以表现出这种惫懒跳脱、玩世不恭的态度,不过是迫于萧琰的威逼,为求自保而选择了自污。但天地良心,萧瑜是当真没动过半点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愚蠢念头──君不见英明睿智、神武明哲如他三哥,不都着了美人的道儿,让一盘沾了毒的桂花糕生生毁了爱儿身子骨,还得为了这天下的安定不得不压抑隐忍,足足憋了好几年才终于报了仇?以三哥的能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各方面都逊上兄长不只一筹的他?
常言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无论旁人如何做想,萧瑜对那个必须时时权衡利弊、顾全大局的尊位确实避之唯恐不及。姑且不论他争不争得过既有民心又有军心更有无数贤臣良将辅佐的三哥;单看朝中从不停歇的大小鸟事,和那些总时不时要出来搅和一下的野心之辈,萧瑜就觉得自己还是做个闲散王爷就好……当个闲王,他既无公务缠身、又不愁吃穿,天塌了有三哥顶着,遇事还能找三哥帮忙出头,何乐而不为?
可萧瑜算盘打得精,却偏偏忽略了一点──他的表态和实际行动让他赢得了帝王的信任;而一个可以信任又识时务、在为人处事上也颇有几分手段的弟弟,对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帝王来说,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放过的人才。
萧琰没有一开始就直接给么弟加担子,而是先以协助为由让萧瑜帮着处理一些不打眼的琐事、一点一点试出对方的能耐,接着才时不时交办些任务给对方。如此一来二往,等萧瑜发现自己上了贼船──虽然他其实早就在船上了──时,只想当个闲王的他已经成了帝王眼中的另一条心腹臂膀,去年更干脆将家国重担直接扔给了他和楼相处理,自个儿跑到昭京迎接阔别多年的爱子去了。
帝王离京的那段时间,萧瑜虽然体验了一把天下大事尽在掌中的感觉,却也让朝中的各种破事整得两个月没睡个好觉,一双眉目含情的桃花眼都让厚重的眼袋和耷拉的眼皮整成了精神不济的眯眯眼,还得时不时应付一下四哥萧璜的引诱刺探,却是让他更加坚定了心里只有傻子才会想当皇帝的想法。
但萧瑜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才摆脱、而且暗暗发誓了这辈子绝对不要再来上第二回的苦差事,仅仅一年不到便又再度落到了自个儿肩上;而他纵有千百个不愿,也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事实上,也正是清楚么弟玩世不恭的表象下同样懂得顾全大局的认真性情,萧琰才会放心将手里的事务交由对方处置。若非有这么个先例在,帝王也不会萌生出将五子萧容培养成爱儿臂助的念头。
看着身前犹有不忿,却没再推托抗拒、也未再追问他离京缘由的青年,萧琰神色微微柔和了少许,而在片刻沉默后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五弟。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