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望着眼前正自担心地凝视着自个儿的好友,宁睿阳还未完全消化掉方才那个消息带来的巨大冲击,便因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而浑身一震,本就苍白的脸孔甚至都有些白到发青了
耀之……你今儿个同我碰面的事……圣人也是知晓的?
自然──无论什么事,我一般都不会瞒着父皇。
之所以用上一般,自然是因为不一般的情况下,有些事儿,萧宸终究仍得拼命往心里藏。
──比如前生种种;比如心底那些过于阴暗丑恶的嫉妒和独占欲。
想到这里,胸口因之而起的情绪让少年眉眼间不可免地染上了几分阴翳;可一旁正忙着自怨自艾的宁睿阳却已无了分神留心的余裕──好友方才的回答让他整个人一时如遭雷击,足过了好半晌才勉强缓过了神,哆哆嗦嗦地问
那圣、圣人可有交、交代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我穿暖些、莫要着凉了而已。
见青年抖得厉害,本有些沉浸在自个儿思绪里的萧宸这才明白了什么,忙面露莞尔地抬手拍了拍好友的肩,安慰道
放心吧,父皇虽不许我同你吃酒,可寻常往还仍是没问题的。至于其他,父皇处事向来公允,只要你应考时发挥得当,前程不说一片光明,也决计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当真?圣人真不曾恶了我?
自然不曾──上回又不是你逼我喝醉的,怎么怪也怪不到你身上不是?
在萧宸心里,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无疑是和迁怒、不分青红皂白等词儿无缘的,这话回起来自然是斩钉截铁、信心十足。
瞧他说得信誓旦旦,宁睿阳虽仍心下惴惴,但想到天下间怕是没有比眼前的好友更熟悉帝王脾性的人了,便也逼着自己放下了心头绕着的那点忧虑,有些感慨地一声叹息。
这几天温书的时候,我本还设想了许多你我同朝为官,一起整饬吏治、改善民生的景况,连史书上会怎么称呼咱兄弟俩都想好了呢!就像这样──宁睿阳与沐昭荣同出岐山书院,史称岐山双杰,乃隆兴之治不可或缺的两大功臣。
……你这不是在温书,而是在发臆病吧!怎么不干脆连封号也一起补上,直接来个宁某某公算了?
萧宸虽早在书院时就知道了友人贫起嘴来的德行,可入耳那番煞有介事的岐山双杰和两大功臣却仍让少年一时听得好气又好笑,不由语带奚落地回贫了句。
可不久前还在担心自己会否招了帝王厌恶的青年此刻却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厚脸皮,不仅未曾因少年的奚落而脸红羞躁,反而还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是没想过,就是某某什么的听来实在掉档次,但谥号该用什么,我又拿不定主意……
……谥号是能自己给自己定的吗?作白日梦也不是这种作法。
想想而已,又没碍着谁……都说人死留名,你就不曾想过么?百年之后,世人会如何论断自己的一生。
世人多愚昧;与其在意这些,还不如将目光放在眼前,仔仔细细、稳稳当当地走好前方的每一步。
即使一切早已过去,可听得百年之后、如何论断等语,萧宸却仍不由自主地给勾起了重生之前、以魂灵之姿飘荡在父皇身畔时的种种记忆。
就算年少之时,他确实也曾在意、向往过这些,可在接连见识过朝臣们为自己和父皇商定谥号时的丑恶嘴脸后,这些事儿,他就彻底看得淡了。
少年的语气淡淡,言词间却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让此前仍带着几分笑闹之意的宁睿阳亦不由给影响得端正了态度,在友人远超乎年龄的凝沉目光中一个颔首,叹息道
确如耀之所言……受教了。
只是有些感慨吧。
萧宸不过是一时受了前世记忆的影响,本身倒无意指责好友什么。故见宁睿阳一脸郑重地出言应承,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连忙扯了扯嘴角松缓了脸上的表情,同时语气一转,道︰
欸,难得来了梅园,你我总这么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今天既是封了园的,不物尽其用一番,岂不是可惜了这满园盛开的梅花?
确实。
知他不想多谈,向来知情识趣的青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微微侧身朝前一比、作了个示意友人先行一步的动作
有劳耀之带路了……请。
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一应罢,收拾好心情的萧宸当即迈开脚步,领着好友在园里四下游览了起来。
第六章
梅园确实不负盛名,单单梅树就有三十余种、加起来更合共有上千之数。
眼下正当花期,盛开的各色梅花接连成片,衬上园内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和小桥流水……如斯美景,连萧宸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流连忘返之感;更何况是在这方面尚且逊他一筹的宁睿阳?加之园中本就有可供饮宴的地方,便因帝王禁令而无美酒相佐,二人诗歌相和、把臂同游,倒也实实在在地玩了个尽兴。
如此这般,直到未申之交,不愿误着友人备考的萧宸才主动提出了辞意,并将自个儿的联络方式和一些顾虑尽都告诉了对方。
宁睿阳的性格看似大大咧咧,却实打实地是个聪明人。便无需萧宸明言,他也知道以对方的身分、就算两人的友谊仍深挚一如往昔,亦再无了同往日在书院时那般密切往还的可能。尤其他才智不凡、心气也同样不小,对可能落人口实的举动一向能避则避,自也不会因少年那句殿试结束前,若无必要,咱们就暂且不要见面了而误会什么。
当然,临别之前,萧宸也不忘自随行的潜龙卫中分了些人手暗中护着好友归家。却不想宁睿阳无风无浪、顺顺当当地回了府;他自个儿却在回宫途中给人迎头截在了半路。
──看着前方让侍卫们拦在两丈开外的、那平素只有在朝会上才有机会见到的身影,回想起此人两世以来的种种作为,萧宸眸光微冷,却仍是在半晌思量后朝安远点了点头,示意他将人放到跟前来。
来人是一名美髯长须的中年男子,眉眼虽远不若萧宸袭自父皇的丹凤眼那样勾魂夺目,却也生得十分俊朗。若只单单瞧着外表,却是任谁都不禁要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来。
更别提他的身家背景,也确实有那么几分唬人之处了。
此人姓楼,名孟允,表字德馨,如今任职礼部,乃是当朝侍中兼太子太傅楼辉的长子、已故的元后楼氏的长兄……和萧宸的嫡亲舅舅。
本来以二人血缘之亲,他就算与这位舅舅少有往还,顶多也就是关系生疏一些而已,远不到这等视若寇雠的地步。但楼孟允两世以来的种种作为,却让萧宸对这位血亲彻底寒了心,自此再无可能将对方当成亲人看待。
可无论心里如何厌恶鄙夷,因着礼法、因着那层血缘联系,萧宸仍不得不做足表面功夫、在对方近前行礼时主动唤了声
舅舅。
殿下可让臣一番好找。
楼孟允笑着道。口头上虽依礼自称为臣,却不论遣词用字抑或声调口吻都透着股长辈看晚辈的亲热慈祥劲儿……如此做派,要让不知内情的人听着,怕还真以为这对甥舅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亲近、热乎。
但萧宸能忍着不同对方摆脸色,却不代表他也愿意和颜悦色地同对方虚与委蛇。迎着男人热切到一瞧便知心有所求的目光,少年与帝王直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微垂,用绝对挑不出一丝岔子、却也同样感觉不出丝毫暖意的温和嗓音出声问
有什么事么?
他并非听不出对方那句一番好找下藏着的探问之意,却没有必要、也不打算同楼孟允交代自己的行踪,自也不会接下这个话荏。
见他对此避而不答,楼孟允眸光微微闪烁了下,却也没追着这事儿不放,而是稍稍踏前了步──但立马被尽职的安远横身挡了下──用一种充满感情的口吻道
只是想着咱们甥舅俩也许久不曾好好聚聚、彼此联络联络感情了……正巧舅舅今儿个从一个朋友那里得了些好东西,就想请宸──请殿下您到府上坐坐、看看。
楼孟允话到半途其实是想仗着自己的长辈身分直接喊对方一声宸儿的;不想才刚起了个头,就让周遭那些侍卫投来的凌厉杀气压得不得不改了称呼。好在他脸皮够厚,即使清楚自己并不招人待见,却仍一字不落地道出了心底筹谋多时的邀请。
可不论他口中的好东西是什么,萧宸都没有接下邀请的打算。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楼孟允的性情,若无所求,又怎会不管不顾地腆着脸半道截人?虽不知对方心底谋划的是什么,萧宸却也没打算为这点事儿给自己找不愉快。当下轻轻一叹,朝对方露出了个无奈而又带着明显遗憾的表情。
好教舅舅知晓,孤外出前便已同父皇承诺过,最晚要在酉时前回到宫中……
承诺什么的自然是子虚乌有。他之所以订出这么个时间,不过是因为眼下已经申时近半,要在酉时前回宫,时间上虽不如何紧迫,却也没可能再绕道他处;更别说是随楼孟允过府作客了……横竖楼孟允也没可能为此入宫向父皇求证,自然随他怎么说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听帝王给这位太子殿下设了门禁,楼孟允虽有些将信将疑,却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要求对方抗旨不遵……可想着自个儿心热了许久的那件事,要他就这么放弃又心有不甘。故踌躇半晌后,他终还是忍不住试探着又问
那……不知殿下何时能够……
舅舅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这……
见少年语气听着温和,却明显没打算讲什么情面,楼孟允心下暗恨,却仍只得退而求其次、道
好吧……可否容舅舅上车一谈?
……请。
萧宸虽觉厌烦,可见对方迟迟不肯罢休、他也不想在大街上同对方撕破脸皮,便终还是松了口风,让楼孟允上了车驾一叙。
当然,为了避免对方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他不光将忠心护主的安远留在了车中,更吩咐了侍卫继续驱车往玄凤门行。换言之,除非楼孟允真脸皮厚到一路随他回兴和宫,否则两人能够一谈的时间,也就单单由此处到玄凤门的一段路程而已。
可楼孟允心中纵有不满,对这个结果仍只有捏捏鼻子认了的份儿。毕竟,眼前的人不仅是他的外甥,更是当朝太子、已得帝王正式册立的国之储君。国礼还在家礼之先,他这个舅舅又是外姓人,这长辈的身分拿来打感情牌还好,却是没可能以此为筏挟着对方替自己做事的。
所以几个深呼吸按下了有些憋闷的情绪后,男人还是维持住了面上柔善慈爱的表情,腆着脸开口道
臣此来,是想请殿下在圣人跟前替臣美言几句。
美言?
闻言,萧宸微微皱了皱眉孤不记得这几天有见过御史台参舅舅的折子。
不不……殿下误会了。
喔?
是这样的……臣听闻圣人近日正在筹谋主持今科省试的人选,遂斗胆一试,想请殿下替臣保荐一番。
楼孟允语气用得婉转,可话中的字字句句,却是与那语气南辕北辙的大胆。
而这话听着,饶是萧宸早清楚了此人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本性,仍不由给这个厚脸皮到极点的要求给震了住──没当场气笑已经是极度自制的结果了──足过了好半晌才淡淡开口,道
今科主试?舅舅认为自己能够胜任?
不错。
楼孟允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完全没听出少年言词间流露着的淡淡讥讽,臣师从家父,多年来精研典籍、熟通经纶,自忖在文道上造诣并不逊于前科主试温筠,如今又正任职礼部,自然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既然如此,舅舅何不请外祖父直接具本保荐?孤虽为太子,入朝视事却还未满半年。论起说话的份量,怕是比身为两朝宰辅的楼相差之甚矣。
殿下过谦了──主试由谁担当,还不是圣人一句话的事儿?就这点上,父亲声望再隆,也比不得殿下一根头发。
说着,像是怕外甥不明白这么做的好处,楼孟允语气一转、又道
圣人正当盛年,你这太子之位要想坐稳到登基,单靠圣人的宠爱是不够的,唯有自己手里实实在在地握着权力才是正理……舅舅和你是血缘之亲,让舅舅帮你,总比那些外人来得可靠不是?只要舅舅成了主试,自能为你添上不少得用的人手。
这话虽没赤裸裸地说要徇私舞弊、任用私人,但言词间所透露的意向,却也与之差不离了。
萧宸虽不认为狗嘴里能吐得出象牙来,可见对方说起这些话来丝毫不觉羞耻,心下鄙夷之余、仍不由生出了几分诡异的叹为观止之感。
当然,佩服归佩服,该表的态还是要表的。眼见楼孟允金玉其外的面孔上一派洋洋自得、好似就等着他万般感动地来上一句舅舅知我,萧宸凤眸间些许冷光闪现,随即双唇轻启、淡声道。
主试之事,自有父皇决断。舅舅的这番美意……恕孤无法消受。
殿下三思──
孤心意已决,不必再提。
言罢,少年已自抬手敲了敲车壁,示意前头驱车的御者将马车靠边停了下。
知道主子这是要送客了,早盼着这一刻的安远也没劳驾自家殿下开口,车子一停就配合着掀开了帷帘、同脸色忽青忽白的楼孟允作势一比
楼郎中,请。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