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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 第16节

作者:冷音 字数:10217 更新:2021-12-27 06:56:17

    便如今日,知晓萧宸要在昭京著名的景丰楼宴请好友,安远早早便让人备好车驾、整理好了备选的衣物配饰,平时随身带着的荷包也装得满满当当,不只有大面额的钱票金锭,也有必要时方便打赏用的金叶子──又沉又零碎的铜钱自然是由安远带着──就连今日要赠予宁睿阳的程仪,也是安远事先打听好了上京应考需要准备的物事,再列成单子供萧宸增减挑选的。安远的帮衬,确实让萧宸在日常琐事方面省心许多、也舒适了许多。

    萧宸今日出行的目的地景丰楼位处城南,正临着昭京名景之一的昭阳湖,临湖的包间视野开阔、景色优美,可以说是昭京最够得上档次的宴客地点之一,所需的费用自也相当不斐……不过萧宸平日的吃穿用度都有京里支应,又没什么太过昂贵的嗜好,就算是自掏腰包,请上这么一餐还是没问题的。真要说麻烦,也就是包间不那么好订而已。但萧宸毕竟身分不凡,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地打出皇子旗号,单单借用沈燮的名头,也已足够唬人了。

    他时间抓得早,到达景丰楼时不过巳时末,比之约定的时间还早了近两刻钟。问了前来接待的小二、确定好友尚未到来后,萧宸便先入了包厢就坐,边欣赏着昭阳湖的景色边候起了友人。

    主子,宁爷少不得要午时才到,不若先用些小点垫垫胃吧。

    安远是从上百个年龄相近的小寺人里脱颖而出、由曹允精心调教培养来伺候小主子的,说是将萧宸当成了天都不为过。即使自家年方十四的主子爷骨肉亭匀、长身玉立的模样早已瞧不出半点昔日曾有的病弱,被曹允同菡萏等人洗脑得十分彻底的他也始终对主子的健康上了十二万分的心,还为此腆着脸同孙元清请教了不少养生调理之道。也因此,萧宸才刚入席,他就已经先一步吩咐小二先上了些符合主子喜好的果盘点心和茶水,却不让小二直接送到桌上,而是放在了包间入口处的长几上,由他逐一试了毒后才上到了萧宸案前。

    后者的生生诀如今已近大成,真气虽不若岐山翁那般雄厚,却已有了百毒不侵的能力。只是他出身皇室,对保存实力、预留一手的重要性可说再清楚不过,自然不会阻止安远这般慎之又慎的试毒举动──倒不是说他不信任安远什么的,而是做戏要做全,既然要隐瞒他不畏毒质的事,平时在细节上就得多下点功夫,方能在必要之时不露出半点马脚。

    萧宸心思虽有些郁郁,但瞧着屋外秋高气爽、湖光潋滟的开阔景色,又见着安远犹未长开的清秀小脸上写满了关切,便终究还是逼着自己按下了心头的烦闷,轻轻颔首后举箸用起了案上搁着的蜜饯坚果来。

    他虽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两刻钟到,可被宴请的宁睿阳却也没像安远担心的那样、直到午时才堪堪抵达──事实上,他不过配着果点喝了小半杯茶、还未到一刻钟,过分敏锐的听觉就已捕捉到了友人由远而近的熟悉足音,和抵达景丰楼后、店小二上前迎接的殷勤招呼声。耳听好友已在小二的引领下登楼而至,萧宸当即搁了手中的茶水,于对方叩门之际一整仪容起身相迎。

    耀之,今日可真是让你破费了。

    随着包间的门由外而启,一名瞧来约十八、九岁的俊朗青年一礼后含笑迈步而入,正是今科昭京解元宁睿阳宁敏行。他口中唤着的耀之乃是萧宸配合着昭荣二字取的表字,虽有些过份简单直白,但因正合了名字和他对自己的期许,不论名义上作为他授业恩师的沈燮还是远在京中的萧琰,都不曾对此生出什么意见来。

    宁睿阳是书香门第出身,家境虽尚算殷实,可像景丰楼这样消费高昂的地方,来过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更别说是订下这等景致绝佳的包间了。故他行止间虽未有分毫局促,却仍是在进门后有感而发地道出了那么一句。

    萧宸知他心胸开阔,并不会因此生出什么攀比嫉恨的情绪来,遂边示意安远替他看座、边笑着应道

    今日是庆贺、也是给敏行的饯行宴,以你我的交情,哪谈得上破费不破费的?你从家里过来,想必也走了不少路,赶紧入座喝杯茶润润喉吧──你没让茗淞跟着?

    嗯。有安远在,他就算来了也只有在外头干等的份儿,还不如不来省事。

    茗淞是宁睿阳的小厮,平素虽也算得上手脚麻利反应机灵,同安远却是拍马也赶不上的。尤其牵扯到吃食,安远更是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人有插手干涉的机会;宁睿阳也清楚这一点,这才干脆将小厮留在家中、孤身前来赴宴。

    毕竟,以他和沐昭荣的交情,就算在宴席上喝醉了酒,也是不愁回不了家的。

    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萧宸笑了笑,道

    今日酒菜管够,敏行尽管享用便是。就算醉了,小弟扛也会将你扛回府上的。

    如此,为兄便不客气了。

    宁睿阳曾不止一次见识过好友那把子与清美俊秀的外表全不相符的惊人气力,自然清楚对方口中的扛字绝对不只是单单的夸饰而已。他本是性格爽朗之人,闻言当即顺势应了过,同今日作主宴客的萧宸一道敞开心怀肚腹,边欣赏着昭阳湖的美景边享受起了景丰楼的美食。

    第二章

    萧宸今日于景丰楼设宴,不光位子是早早订下的,就连食单,也是景丰楼方面征询了他的意见后特意订制的。

    这一顿饯行宴既是为了即将上京赶考的友人而办,除了景丰楼最出名莼菜银鱼豆腐羹、黄芽茶香芙蓉虾、时鲜锦菇烩嫩鸡、醉仙云纹红烧肉外,同样也安排了一些以寓意取胜的菜肴,如象征节节高升的笋干芳肉、取包中谐音的荷叶桂花粽等。每道菜的份量都相当适中,让人既可以充分品尝菜肴的美味、也不至于没吃几道就饱了。

    景丰楼能驰名昭京多年,自然不只是因为风景而已。宁睿阳虽没刻意讲究食不言的规矩,可对着热腾腾的美味佳肴,嘴巴一时光顾着吃了,哪还有心思去留意其他?就连开席不久便送来的那壶佳酿,他也只喝了一小杯便再无暇顾及了。却到热菜用完,只余下瓜果糕点还未送上后,饭饱但酒还未足的青年才同对侧始终用得不缓不急的好友笑了笑,半是餍足半是尴尬地

    让耀之见笑了……今日的菜肴味道实在是好,一动筷便停不下来了。

    敏行客气什么?你吃得开心,小弟这客才请得值得。

    唔、这话在理……不过说真的,这顿饯行宴虽然吃得挺开心,但我还是觉得十分可惜——你真不打算应明年的省试?别拿什么没准备好之类的理由敷衍我。你的能耐如何,别人也就罢了,时常同你讨论切磋的我还不清楚吗?尤其你年纪虽轻,但心态极好,在考场上的发挥十分稳定,体力什么的也十分出色……若好生拼上一拼,保不准还能拿个状元回来。

    敏行过誉了——要说状元之才,小弟不及敏行远矣。不说别的,单单文采一项,便……

    可若论及识见策论,为兄又何尝及得上你?

    说到这里,宁睿阳迟疑了下,耀之……你莫不是顾忌着那个因故分别的心上人,才寻理由百般推托,宁可耽误自己的前程也不肯回京的吧?

    ……心上人?

    萧宸才正烦恼着该用什么理由将此事蒙混过去,不想好友却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个在他而言十分陌生的词汇,让今年未满十五的少年一时不由有些错愕……什么心上人?

    咱们什么交情,你还想瞒着我?我可不止一次看过你瞧着香囊和脖子上挂着的平安扣发呆了。且不说平安扣可是有名的定情信物,单单你每次抚摸着那两件东西时神思不属、缠绵依恋的表情,说和赠送人之间没点猫腻,谁信?

    说着,他无视了少年因为他此言露出的、仿佛被雷劈到一般的表情,故作沈重地摇了摇头,又道

    我虽不知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明明相思入骨、思念万分,却又患得患失若此,甚至不惜为此耽搁自己的前程、逃避着不肯回京……但正所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对方连平安扣这种寓意极深的信物都送你了,对你自然也是有意的。既然郎有情、妹有心,彼此两相合意,不就更应该好好把握么?

    ……不是这样的,敏行误会了。那平安扣也仅是祝愿平安的意思,并非……

    虽然一句此乃家父所赠多半能更加干脆地将面上三分促狭七分认真的好友打发过去,但耳边仿佛仍萦绕着的、那缠绵依恋、相思入骨等语,却让萧宸本已到口的解释不知怎地生生拐了个弯;原先充斥着离愁别绪的胸臆,亦悄然掀起了一丝别样的波澜。

    因为他恍惚想起了些什么。

    想起了……在如今已有些遥远的前生里、那个让犹豫多时的自己最终下定决心暂离宫阙出外游玩的原因。

    随着脑海里尘封多时的记忆和心境一并涌现,萧宸心口重重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压抑下了那种根本连存在都不应该的念头,在好友冒出什么惊人发言前语气一转、紧接着又问道

    敏行是七天后启程吧?东西准备得如何?抵京后暂住的地方可有着落?

    嗯,先生已帮我介绍了。行囊车驾也已大致准备妥当,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是。

    见少年不欲多谈,宁睿阳虽对没能顺利将好友一同拐去应考感到有些可惜,却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顺势应了萧宸的话,并简单说明了一下自个儿准备的进度。

    如此便好。

    听友人的行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萧宸点了点头,心下一方面替他感到高兴、一方面却也不禁生出了几许惆怅来。

    因为无可避免的分离;也因为自己明明是京城人士,却除了出一份程仪外、什么忙都帮不上对方这一点。

    ──仔细回想起来,两世为人,他虽从小在宫中长大,对宫墙之外的京城却一直十分陌生。

    前世的他第一次出宫,还是随岐山翁治病那一趟。当时的他身体十分虚弱,连单单乘着马车外出都要消耗不少精力,哪还有在京里四处晃荡的余裕?就是病愈后离宫游玩那一遭,他也是得着父皇许可后便匆匆出了京,并没怎么将心思放在那位于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上头。

    至于今生……他离宫时不过九岁,还是在父皇的陪伴下一大清早离宫直抵京郊的,同样没有亲身体验京城繁华的机会,自也更谈不上动用关系替好友安排一番了。

    而对萧宸来说,类似的无力与迷茫,着实是令人厌恶地熟悉。

    前生,他的无力与迷茫,来自于六岁时的那盘桂花糕、来自于仿若囚笼般禁锢了他所有梦想和野心的羸弱身躯。他曾经的凌云壮志与自我期许,就那么在深宫一点一点被身体的病痛消磨殆了尽;纵使后来侥幸得了医治,他的心性,也再回不到一切全未发生之前了。

    打六岁那年之后,他唯一执着、在乎的,便只余下了父皇关切的目光与无上的疼宠而已。

    可如今,就连这份他最最珍视的情感,也已随着两世轨迹的偏离而变得岌岌可危。

    他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与迷茫……在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不再是父皇最最疼爱的孩子后。

    萧宸仍然清楚记得上辈子乾坤倒置的那一刻充塞于心头的愤怒;也始终不曾忘记重生以来驱使着他努力成长的初衷。但一想到自己于父皇心中的地位兴许早已被五弟取代,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上辈子的悲剧也多半没有重演的可能,少年皇子心底那种无所适从的迷茫和无措,便怎么也无法抹去。

    他确实一直努力自我进益、成长,但面对眼前志气昂扬、目标明确的友人,两相对照之下,他所谓的努力奋发,其实也不过是无所适从之下的得过且过而已。

    萧宸有时候会想,自己之所以会同宁睿阳一见如故、相交莫逆,除了好友爽朗大气的性子相处起来十分舒服外,也是因为对方坚定不移的目光,让当时正处在迷惘状态中的他深受吸引的缘故吧。

    只是敏行对他推心置腹,他却因身份之故、连真名都未曾告知,更别说是将自己心底的困扰和无措直言出口了……好在他虽于个人私隐上多有隐瞒,敏行却从不以为忤,也不曾因此同他生出裂隙来,这才让两人的友谊得以延续至此,甚至让萧宸因无法帮到对方而生出了少许自责和自厌来。

    不过面对着午后灿烂明媚的阳光、和窗外波光粼粼的炫目美景,萧宸虽心下烦郁更甚,却也不只会煞风景地将之表现出来。所以短暂且稍嫌尴尬的沈默后,他随即强逼着自己露出了笑脸来,语气一转、道

    之前说了酒菜管够,结果方才光顾着吃了,酒都没怎么用呢……难得有机会放纵一回,烦心的事就先搁一边吧!来!小弟敬你一杯!

    说着,他也不等安远过来服侍,自顾自地拿起了案上的酒壶替彼此各满上了一杯,而在作势朝好友敬了下酒后举杯近唇,仰首将杯中带着醇香的清澈酒液喝了个干净。

    萧宸过了年才将将十五,尽管言谈行止俱十分成熟,却毕竟面相在那里……同他时常往还的宁睿阳之流,只要不是存着坏心又或刻意作妖,迎着少年那张清美俊秀却仍掩不了青涩气息的面庞,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免他做一些不适合小孩子做的事──上青楼喝花酒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就是单单到食肆酒楼饮宴交流,众人觥筹交错之际,也总不忘嘱咐店家将萧宸杯中的物事换成果汁或清淡到没什么酒味的果酒。

    也正因着如此,今日作主宴客的他,还是头一遭用这样豪迈的方式品尝真正称得上酒的佳酿。

    他今日点的是景丰楼最出名的昭阳,经过了层层澄清过滤的酒液呈琥珀色,清澈得连盛装的瓷杯内部勾勒的旭日初升图都清晰可见;酒本身的口感则是温润滑顺、不涩不呛,一入喉就能感觉到淡雅的兰花香气伴随着酒液的醇浓在唇齿间绽放开来,让头一遭品尝这些的萧宸虽让酒气冲得微微有些醺然,却仍因那迥异于果酒或茗茶的、浓郁醉人的香气而眼睛一亮,忍不住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然后一改先前的豪迈细细啜饮了起来。

    宁睿阳才方给少年灌酒的猛劲儿吓了一跳,眼见他径自抬手又是一杯满上,忧心之余便待出言劝阻一番,却在见着他由牛饮转为细品的举动后、将到口的话语咽回了腹中。

    这位昭京解元的性格虽然爽朗大气,却不是那等事不过心的粗疏之人,对好友今日明显有些低落的情绪自也有所觉察……只是二人相识年余,在书院时更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宁睿阳能看出耀之的郁郁,当然也知道对方心底某些不便出口的顾忌。回想起少年方才听他提起心上人三字时的微妙反应,宁睿阳脑海中几乎是下意识地浮现了诸如门不当户不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等阻碍好友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可能原因。

    好在他好奇归好奇,也就是心底胡乱设想一番而已,并不曾刨根究柢地出言探问。只是见萧宸仿佛上了瘾般一杯喝完又是一杯,还是忍不住张口提醒道

    耀之,听说昭阳的后劲挺强的,你平时很少喝酒,还是注意一下,莫要过量了。

    嗯……你也喝吧!今日酒水管够,不用客气!

    萧宸颔首应了过,手上的动作却是片刻未停,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转瞬便又将手中的瓷杯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再度满上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将那琥珀色的酒液送入了微染艳色的姣好双唇间。

    其实以他如今不惧毒性的体质,不论昭阳的后劲再怎么强,要想化解那种让人醺醺然到意识昏沉、神智迷离的醉意,也不过是转瞬的功夫而已。可尽管上头的酒性令他脑袋发胀、思维迟钝,生平头一遭醉酒的萧宸却仍有些不自禁地迷上了这种像是摆脱了尘世烦扰的飘然感,便也放纵着让自己沉浸在这种一醉解千愁的状态之中,不再思考、不再惶恐……也不再迷茫。

    ──直到包间紧闭多时的房门,在一阵隐隐约约的骚动声后、蓦然由外而启。

    萧宸的反应虽因酒醉而迟钝不少,却毕竟仍有一定警觉性在,当下微微直起身子循声抬眸,不意随之映入眼底的,却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那早已深深烙印在他魂灵深处的熟悉身影。

    瞧清来人身形的那一刻,少年浑身一震,整个人连运功驱除酒意都不曾便已是一阵激灵,直如给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一般。

    ──五年了。

    五年,说起来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是他两辈子以来头一遭同父皇分隔这样长的时间。

    这五年间,他有过归心似箭,恨不得光阴飞逝、早早完成任务重回宫阙的时候;也同样有过惶然无措、无所适从,既思念入骨、却又恨不得同父皇离得越远越好的时候──两年多前,知晓五弟之事时,他之所以抗旨拒不回京,不光是因为心底堵着一口气,也是因为不敢去面对自个儿可能真失了圣宠的事实的缘故。

    可如今么,两年多一晃而过,已上进到中了举的他不仅没在同父皇报平安的信中流露出半点回京的意思,还透出了想到军中历练一遭的口风。如此举动,与其说是上进到心野了不想回宫、又或仍旧患得患失地不敢回京面对父皇,还不如说他是在试探……试探自己于父皇心中的份量,是否仍与往昔全无二致。

    萧宸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但心底积压多时的思念、恐惧和无措,却终仍驱使着他做出了这样足称冒险的决定。

    信送出后,他也设想过各种后续可能的发展。

    其中最好、也是他最期盼的一种,莫过于父皇以思念为由直接下旨要求他回京;再来,则是父皇顺应了他上进的心思,真安排了让他到军中磨练一番……而最次的么,便莫过于他因此遭了父皇厌弃。倘若如此,不论父皇接下来的反应是申斥之后强行令他回京,还是索性撒手不管,对萧宸而言,都没有任何差别了。

    可无论如何设想,眼前面临的情况,却仍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望着包间门前已阔别五年之久、却从未于脑海中褪色分毫的颀长身影,和那张俊美卓绝依然,却较别前少了几分锋锐、多了几分成熟韵味的面庞,萧宸怔忪之外亦是心跳如擂鼓,被酒水润泽得格外晶莹红艳的双唇微微掀动,下意识地便想唤出那承载了太多思念和依恋的称谓。

    ──无奈的是,或许是重逢来得太过突然、又或许是胸口积蕴了五年之久的情绪太过复杂也太过汹涌,那双莹润的红唇虽已半启,所有可能的言语却全都堵在了喉头,半晌未出一言。他就只这么怔楞着呆坐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痴痴凝望着门前正因故微微皱起了眉头的人,却是连身旁仍坐着的、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好友,都已彻底抛在了脑后,再无暇顾及。

    而少年如此模样,同样再清晰不过地为包间门前伫立着的来人──千里迢迢前来寻子的帝王──全数收入了眼底。

    ──萧琰此来昭京,其实是焦虑而又带着一股子闷气的。

    五年前,他之所以执意让宸儿离京历练,想让对方增广见闻不过是明面上的理由;最最根本的原因,却还在于他心底对爱子日益增强茁壮的独占欲。

    他一方面沉溺于父子间无上的亲昵、和爱儿写满了孺慕依恋的目光;一方面却又怀抱着与爱怜同样深刻的期许,深深担心着自己的纵宠溺爱会折了爱子的羽翼、束缚了对方的发展。五年前的别离是理智胜过私欲的结果;对新生的五子的宠爱则是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拖到两年多前才下旨让宸儿回京,却又在宸儿抗旨后默许了爱子的作为。

    萧琰既盼望着爱子能如鹰般展翅上腾、恣意翱翔,又矛盾地害怕着爱子会在见识到天地之广后心大了、野了,再不如以往那般只一心惦念、依恋着他这个做父皇的。也正因着如此,又忍了两年多后,眼见宸儿信中一丝回京的意思都没有,自觉已让对方自由够久的帝王终于忍无可忍,决定亲赴昭京将野过头的爱子带回京城。

    他既然存着逮人的心思,自然不可能事前去信爱子,而是在将朝中诸事安排妥当后随即微服起行,化名沐炎快马加鞭地赶往了作为萧氏龙兴之地的昭京。

    事实上,几乎是萧宸前脚才刚出门赴宴,萧琰后脚就抵达了爱子那位于岐山脚下的别院明霞山庄。

    除了岐山翁以外,明霞山庄里住着的无不是帝王当初亲自指派来照顾爱儿的人手,对潜龙卫并萧琰身边的心腹人马都十分熟悉,是故一见着帝王车驾,立时便猜出了车里头坐的人是谁……果不其然,还没等留守的几人整出迎驾的章法,曹允那五年来都没怎么变的身影便先一步出了马车,主动同几人交涉了起来。

    待到听闻皇二子如今并不在庄中,而是出外摆酒宴请友人了,这位大内总领便在问明地点后十分知机地进到车中请示了一番。寻思着时候尚早,思念爱子、又对爱子信中提及的好友有些好奇的萧琰便直接让人将车驾掉头,却是过门而不入、径直往景丰楼所在的方向去了。

    萧宸在景丰楼设宴,随行护卫他的几名潜龙卫自也或明或暗地在四周守卫着;是故到达景丰楼后,萧琰没费上多少功夫便让随行的侍卫由正蹲点护卫着的同僚处打听出了爱子所在,接着直接金钱开道,让景丰楼的小二径行将他领往了萧宸今日宴客的包厢。

    本来以景丰楼的规矩,未经许可是不该随意泄漏客人私隐的;但萧琰的气度排场本就不凡,又直言是沐昭荣之父、对爱子宴客的细节亦知之甚详,掌柜的瞧着阻拦不得,便也默许了小二将人往临湖包间带的举动。

    萧琰与次子阔别五年,便未到时刻惦念的地步,却也称得上是日思夜想了。尤其五子诞生后,每每看着怀中安睡的婴孩,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亲身看顾宸儿的时光,和宸儿幼时聪慧可人的模样……之所以在这几年间对五子多有青眼,便是因此生出了几分移情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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