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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 第8节

作者:冷音 字数:8681 更新:2021-12-27 06:56:12

    不过见着你那素未谋面的师父后,他若想探探你的状况,你也无需拒绝。

    父皇找到师父了?

    听父皇提起岐山翁,饶是代父收徒一说纯属他胡诌而来、也早就打定了主意将一切交由父皇处理,萧宸却仍不由微微睁大了眼,半是忐忑半是惊喜地出声问

    师父是怎样的人?厉不厉害?会喜欢宸儿吗?

    宸儿一次问这么多问题,让父皇怎么回答?

    萧琰已好些时候没见到爱子如此急切兴奋的样子,莞尔之余竟也隐隐有了一丝吃味……好在宸儿心思虽给千里之外的岐山翁分走了大半,小小的身子却始终亲昵而眷恋地紧紧贴靠在自个儿怀里,这才让帝王心下稍微平衡了些,逐一回答起了爱子方才的疑惑

    你这位师父复姓淳于,单名懿,乃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绝世高手。十多年前,他因独生子不幸死在北雁蹄下,便出面组织许多江湖上的有志之士协助卫平军对抗北雁,完成了不少重要的任务,可以说是一位颇具仁义之气的侠客。只是康平乱弭后,他便拒绝了朝廷的封赏就此消失无踪。父皇能查到他的踪迹,还多亏了你之前提到的岐山二字。

    思及这个间接证实了爱儿托梦传功之事真实性的消息,萧琰心中复杂之情愈甚,一方面有些庆幸于爱子能因此峰回路转、绝境逢生,一方面却也不免赞叹于这等仿若真秉承了天运的境遇──若高如松知晓宸儿的遭遇,就是其为人行事再怎么猖狂,只怕也是再不会拿天运二字说事的。

    不过宸儿的身体有望得治一事,天下间也就只有宸儿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四位侍候的女官、曹允、孙医令、宸儿自身和他──知晓;真正清楚其间诸般细节的更仅只他、孙医令和宸儿三人而已,可以说是整个大昭的密中之密,连身为宸儿外祖的楼辉他都不曾告知。毕竟,宸儿的身体何时能痊愈还是两说,若让这消息泄漏出去,只怕高如松一方又要作出什么手脚来;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计就计让宸儿好生养着,待康复后再谈其他,也能免去不少无谓的危险。

    萧琰的思绪虽有片刻走岔,面上却是分毫不显。眼见爱儿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依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等待着下文,他遂扬唇笑了笑,续道

    他不思荣禄、也不慕虚名,多年来一直以一个寻常农家翁的身分隐居在岐山脚下,因德高望重又处事公允,在邻近村里间可说十分有威望……既然是岐山翁这样的人物,倒也配让宸儿称一声师父了。

    大昭立国至今已是第七代,皇室之尊早已深入人心,故即便以岐山翁的江湖地位,萧琰此言仍算不上如何托大。

    至于爱儿方才的最后一个问题……看着那张容色苍白却仍不失精致的小脸,君王低头亲了亲爱子额角,笑叹道

    宸儿天资聪颖,又这样乖巧可爱,又岂有他不喜欢的道理?不过岐山翁既然选择了隐居乡野,想来是厌倦了外界的诸般斗争,贸然将他请进宫中反而不美;所以父皇还没派人将宸儿的事告诉岐山翁,宸儿也还暂时见不着师父就是。

    萧琰虽已信了那代父收徒的托梦之说,也知晓了岐山翁是怎样的人物,但他毕竟摸不准岐山翁自身对代父收徒一事的看法,自然不想冒险让宸儿与对方接触──不说别的,若是岐山翁不信这些、反倒以为宸儿的功法是朝廷用了什么特殊手段弄来的又当如何是好?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宸儿先把功练成了、身体治好了,再看看这师徒名份与岐山翁的恩情该当如何处置。

    只是他这些个筹谋算计自然是不好直接同爱子宣之于口的,这才拿了岐山翁隐居不出的事做为隐瞒此事的借口。

    萧宸虽不完全明白父皇的用意,却十分相信父皇的判断和安排,故也不曾对这番说辞提出什么疑惑,只无比乖巧地点了点头

    宸儿知道了。

    岐山翁一时半会遇不着,所以除了父皇和孙医令,宸儿切不可将脉门轻易交给他人、更不能将功法的事和你身体的状况随意宣之于口……就算对你外祖父和小姨也一样,明白么?

    嗯。

    不问父皇为什么这么要求你?

    见次子应得干脆,萧琰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却也对爱儿的想法有些好奇──若宸儿是胡乱答应可就不好了──忍不住又接着追问了这么一句。

    萧宸本来想童言童语地回一句父皇说的总是对的,但想到自己既然以成为父皇的臂膀为目标,便不好总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所以歪了歪脑袋思忖片刻、努力组织出符合年纪的词语后,他才双唇轻启,一脸认真地答道

    这样坏人才不会晓得宸儿的身体其实是能够治好的……若让坏人知晓,便又要来害宸儿了。所以宸儿得要装成身体好不了的样子才行。

    他字句用的简单,意思却表达得相当清楚明白,让听着的萧琰惊喜之余亦不由一阵心酸……只是忆起先前那封让他看得憋屈不已的奏折、惦及自个儿直到今日都仍逃避着不曾同爱子解释诸般真相的逃避,不期然间,一个怎么想怎么荒诞、却同样挥之不去的念头,悄然于君王脑海中浮现。

    ──他想将所有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宸儿。

    如果今日宸儿没有得着那般玄乎的机遇、没有完全治愈身体的可能,为了爱子着想,他自然得将那些恼人的阴谋算计尽量藏着掖着,不让宸儿因为烦心这些而折损寿元;可如今宸儿不仅得了奇遇、又展现出了那般超绝脱凡的惊人资质,他若仍一味捧着护着、不让宸儿遭受半点风雨,便不仅谈不上眷宠、更反倒要害了宸儿了。

    毕竟,若健康上的限制只是一时,孙医令那句年寿不永、恐一生缠绵病榻的判断便做不得数,宸儿自然也还是他心中继承大位的唯一人选。既然如此,就算再怎么怜惜、再怎么不舍,他也必须……一点一点地,让宸儿明白自身所处的境地,和伴随而至的种种阴谋算计。

    因为他的宸儿,是真正秉承天运得堪重任的国之储君,也将会是日后带领整个大昭重临巅峰、再创盛景的不世王者。纵然眼下仍病体未愈、不堪操劳,有些事,却终究还是要去接触、去面对的。

    他虽想让宸儿有个更加无忧无虑的童年,但一想到可能的代价是什么,萧琰便无法再让自己继续心软下去。

    望着怀中稚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片刻踌躇后,他终还是尝试着用尽可能浅显的话语向爱儿解释起了所谓皇嗣案的表里两面,以及自己之所以容许高氏一系继续存在的原因。

    这些秘闻,对真正的六岁幼儿来说或许是难以理解又极为冲击之事;但对萧宸而言,比起单纯的震撼,心底更为鲜明的情绪,却是恍然。

    前生,没有功法相助、又是真正突遭大变的六岁孩童,他的这段日子,基本上是在时不时的发烧昏睡和持续的茫然无措中度过的。那时的萧宸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可以感觉到旁人的怜悯同情、身体怎么休息也消除不了的疲惫倦怠,和脑袋同样难以清明通畅的昏沉思绪。也因着如此,父皇对他的交代仅限于下毒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而他,也是到几年后高氏一系彻底败亡,才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可相比于父皇告诉他的一切,他的猜测虽与真相相去不远,却仍太过浅薄、也太过想当然耳。

    他知道自己会遭人毒害、会成为高氏等人的箭靶,是因为作为元后嫡子的尊贵身分,和父皇赋予的无上眷宠。但他却不知道高氏一系对储位的执着,竟是父皇为了稳固江山一点一点暗示、培养出来的,以至于父皇明明掌握了足以查办高氏的罪状,却仍选择将一切暂时埋藏,只为了能让早就布下去的饵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从而兵不血刃地铲除高氏、夺回镇北军。

    萧宸有些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感受。

    要说心情丝毫不受影响,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说因此怨怪父皇,却也并不至于。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出这样的决定,最痛苦的……其实就是父皇自身。

    如今想来,他死后父皇会反应得那样激烈,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被迫亲手射杀爱儿的心痛与罪咎,更是长年来无数次妥协和容忍终于到了极限,最终忍无可忍的缘故。

    而仅仅是这一点,就已足够将他心底少许的不甘与质问化为满满的不舍和心疼了。

    回想起曾经的那一千多个日夜所见、所闻的一切,萧宸心下震动的同时亦已是一阵鼻酸,忍不住重新张臂勾揽住父皇颈项,用尽全副的力气紧紧拥住了身前的至亲至爱之人。

    但爱儿如此反应,却多少出乎了帝王意料之外。

    在萧琰的预想里,他说的这些事,宸儿不懂也就罢了;若是听得懂,少不得也会有些不平不甘甚至怨怒的情绪才是。却不想宸儿明明是这整件事里受得伤害最深,也最为无辜、最为委屈的一个,却不仅没有分毫怨怪或质问,反倒还这样……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将他紧紧抱了住。

    ──这样聪慧、可人又贴心的孩子,教他如何能不怜惜、能不娇宠?

    强抑着心下一瞬间几近翻腾的情绪,萧琰同样收紧了环抱着怀中爱儿的力道,脱口的嗓音微涩,问

    宸儿……不怪父皇么?

    自然不怪的。

    萧宸摇了摇头,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却又微微带着一丝被回忆挑起的哽咽

    因为父皇这样决定的时候,一定比什么都不懂的宸儿还要难过、还要痛苦……

    宸儿……

    听着次子直白却又深刻的话语,萧琰只觉得整颗心一时既酸且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索性便只紧紧搂着爱儿娇小柔软的身躯,放纵自己暂时抛开一切、单单沉浸在这样温暖美好的氛围当中。

    如此这般,却到环在自己颈上的小手臂因为发麻发酸而松了一松,情绪已渐平复的他才顺势调整了下动作,让爱子得以用更舒适的姿势继续偎在自个儿怀中。

    ……所以父皇方才说的事,宸儿全都听懂了?

    嗯。

    那宸儿有什么想法么?

    呜……

    见父皇问起,萧宸沉吟了下,那一千多个日夜里所见所闻的一切悉数于脑海中飞闪而逝,让他便知不妥,却还是忍不住鼓起面颊小声道

    宸儿就是替父皇觉得不平。

    喔?

    意料外的回答让萧琰微一挑眉,有些好奇地问为何不平?

    那些人仗着父皇是明君、无论做什么都首先想着得顾全大局,就拿捏着以权谋私胡作非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宸想着的不仅是行事猖狂的高氏,更是当年那些口口声声指称父皇行事偏颇、冷酷无情的国之栋梁──正因为他清楚父皇多年来诸般妥协忍让的原因,才越发替父皇感到不值。

    只是这番感慨听在如今为君不过八载的萧琰耳里,却让他一时有些震动。

    他是个理智英明的君王,所以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会尽可能屏除个人情绪的影响,并权衡诸般应对所将导致的利弊得失……就如宸儿遭人下毒一事,他并非不想处置高氏,却因牵涉太广而不得不压下满腔怒意草草了结。因为在他看来,宸儿所承受的伤害既已无可挽回,比起为了一时之快便无视多年来的布局谋划径直朝高氏动手,用暂时的隐忍和妥协进一步消除敌人的戒心,才是更为妥当的决定。

    但这样的理智和英明,是否同样可能被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拿捏住,反而成为他们违法乱纪时的挡箭牌?

    便拿宸儿这件事来说……倘若今日朝廷不曾牢牢把持着卫平军,他是否也会为国之计、对戍守边疆的高如松隐忍更甚?倘若宸儿真有了什么万一,他是否也会因为必须仰仗高如松的力量而不加惩处,甚至继续为国之计、让高氏一系拱皇三子上位以避兵祸?

    想到这里,萧琰只觉整个人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从头到脚都泛着瑟瑟凉意。

    权衡利弊得失没错、不让一时的义愤影响自己的判断也没错……可他自身以国为重一心为公,却不代表满朝文武也都能屏除私心。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以那些朝臣的精明,一旦把握住了他理智英明的作风,只怕不仅贪赃枉法、连结党拥立之事都要做得有恃无恐了。

    毕竟,无论是否另有所图,他为国之计的妥协忍让,在旁观者眼里显然都是一种对为恶者的纵容。

    而如斯纵容的结果,带来的只会是心存侥幸、得寸进尺……和恣意妄为。

    ──直至触碰到萧琰心底那条不容逾越的界线。

    例如大昭的存续,和宸儿的安危。

    可若事情真发展到了那个地步,就算他不再妥协、不再容忍,也挽回不了已经造成的伤害……便如这回,假如宸儿真有了什么万一,他就是杀了再多人又有何用?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萧琰便觉胸口一阵紧缩,终于再真切不过地意识到了自己所谓理智英明的做法……究竟潜藏着多么大的隐患和弊端。

    望着怀里神色犹带不平,对向自己的目光却始终充满着信任、亲近和孺慕的次子,帝王心下百感交集之余,亦不由生出了一丝庆幸。

    ……你不仅是朕的麟儿,更是朕的福星啊。

    嗯?

    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让听着的萧宸微微一怔,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有些不解地眨了眨宸儿做了什么吗?

    萧琰笑着摇了摇头。

    你没做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宸儿只要努力把自己照顾好,对父皇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宸儿知道了。

    虽不知自己方才的感慨对父皇带来了多么大的冲击和影响,可见父皇神色并无不愉,萧宸便也不再多想,转而提出了从方才听完高氏之事后就一直挂在心底的疑惑。

    父皇,宸儿还是有些不懂。

    怎么?

    高如松既然这样坏,还收买了能进到紫宸殿里的人,为什么却只对宸儿下手呢?

    他这话问得婉转,其实就是不解于高如松既有不臣之心,为何不干脆不臣到底、直接对帝王下毒手,反而只将目标放在了自己身上。

    按说这样的疑问多少有些犯忌讳,但萧琰本就是想尽早培养出爱子在政治方面的敏感度和判断力才会谈起这些,闻言自是不怒反喜,十分耐心地解释道

    因为这么一来,事情的发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别忘了,这世上可不光宸儿有兄弟而已。若父皇不在了,高如松想拱你三弟上位,还得先过你几位叔伯那一关。

    此言一出,萧宸当即恍然。

    一切还得从康平之乱说起。

    先帝德宗生前共育有五子,分别是端仁太子萧璇、郑王萧珏、雍王萧琰、梁王萧璜,以及最年幼的楚王萧瑜。端仁太子出于中宫、少时便以仁孝名,以大昭立嫡立长的传统,在地位上自然是无可动摇的。只是随着康平乱起、京城沦陷,皇室并京中贵冑仓皇南迁,这位储君却在逃难过程中不堪重负一病不起,最终在缠绵病榻数年后撒手人寰,连一儿半女都未曾留下。

    太子早亡又无后,德宗的精神也已大不如前,重立储君自然便成了整个朝廷除抵御外侮之外的重中之重。

    在德宗余下的四个皇子里,郑王生母仅为昭仪,论出身乃是诸子中地位最低的,才识也极为平庸,基本不在朝臣们的考虑范围内;梁王则为西凉贵女所生,行事虽颇见机变,却因血统之故而为朝臣所忌。至于楚王,其生母容淑妃出身世禄之家,算是诸子中较为尊贵的,却毕竟才七岁不到……相较之下,当时已立下赫赫战功、母家亦为勋贵的雍王──也就是今上──自然是德宗诸子里最为出色的一位。

    但人都有私心,即使大昭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最适合接手重任的皇子非雍王萧琰莫属,朝中主张立幼主──楚王──并设置辅政大臣的声音也从不曾减弱。楚王派以其母家容氏为主,在高如松领镇北军归附朝廷后更曾暗中与其联系图谋串联。只是还未等双方就利益分配上达成一致,料敌机先的萧琰便已先一步取得了丞相楼辉的支持,手中的卫平军更是连战皆捷、声势高涨。高如松见势不妙,当即放弃了与楚王派的合作;楚王派势单力孤,帝位的归属至此自然再无悬念。

    以萧琰的能耐,只要他在位一天,诸王便有异心,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来;可若萧琰出了事,就算已立了太子留了遗诏,诸王怕也是不会甘心将至尊之位拱手让给尚且年幼的侄子们的。

    换而言之,不论高如松对萧琰如何忌惮,在获取足够确保皇三子萧宜登位的力量前,他不仅不能对萧琰动手,还要尽可能保障这位帝王的安危。

    仅仅是迎高崇华入宫,萧琰便稳住了高如松这个手握镇北军的军阀,更藉由皇三子萧宜的诞生断绝了高如松与诸王合作的可能,便是以身为引,如此谋策,仍教蓦然想明一切的萧宸一时心驰神往,佩服万分。始终不曾由父皇身上离开片刻的目光,也因此更添了几分明晃晃的崇拜。

    看着爱子用闪亮形容都不为过的双眼,尽管萧琰提起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丰功伟业,仍不由有了那么几分飘飘然……好在他毕竟是自制能力极强的人,很快就控制住了这样的情绪,同爱子总结道

    你是父皇唯一的嫡子,这个身分既是你的倚仗、也会为你带来许多的凶险。父皇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将你庇护周全,所以不想让你太早接触这些阴谋算计,怎料……好在你得了岐山翁的传承,有了治愈身子的可能,否则父皇当真难辞其咎了。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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