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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 第4节

作者:冷音 字数:11349 更新:2021-12-27 06:56:09

    小楼氏一直以来对他多有照拂,萧宸也与这位姨母颇为亲近;所以那个时候,谁都没想到以往待他有若亲子的小楼氏,会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渐渐将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甚至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他的五弟铺路,利用他的信任亲身参与进了那场夺去他性命的阴谋。

    ──康复后的萧宸之所以会和父皇吵着要离宫出游,就是因为小楼氏的撺掇。而他出游的行程和目的地,也都是在小楼氏推心置腹的设想筹谋下逐一拟定的。

    萧宸被毒伤的是身体不是脑子,虽因过去的经历在处事上稍嫌天真,却不是蠢人。所以出事被擒之后,他很快就将之间的关节想了个明白,也因此猜到了小楼氏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他一旦身死,五弟就会成为父皇唯一的嫡子。以大昭历来立嫡先于立长的传统,这样的唯一自然相当可贵──虽然五弟尚嫌年幼,较之几位兄长有着明显的劣势,但以父皇未及不惑、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自然还有的是时间等年幼的嫡子长大成才。

    可纵然清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一想到隐隐被他当成了母亲看待、在他心底信任亲近的程度亦仅次于父皇的姨母竟也那样盼着他死,萧宸便不由得一阵黯然。

    如今回想起来,他那仅仅十八年的短暂人生,似乎过得很是失败。但若说不幸,在他那些兄弟和满朝文武眼里,他又无疑是十分幸运的。

    萧宸的幸运,始于他的出生。

    他生于元月正旦,正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日子。当时,即位迈入第二年的萧琰正于前朝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贺,却先是由后宫传来了嫡子诞生的消息,接着又收到了边军的八百里加骑急报,道是卫平、镇北二军成功克复全境收归失土,将北雁军队彻底逐出了境外,结束了长达十年的康平之乱。

    新年伊始便迎来这两个好消息,说是三喜临门都不为过,自然让整个大昭上下一片欢腾。其间更有知机之人主动上奏,言北雁败退是为除旧、中宫诞嫡子是为布新,二事接连发生乃是天意,故奉请圣上顺势改元、以迎新象。萧琰闻之喜甚,遂从其请改年号为隆兴。

    俟退朝后,萧琰入中宫探视皇后楼氏与初生的二子,对乳母怀里眉目俊秀、眼神灵动的嫡子更是喜爱到不行,直言次子应天时而生,实乃朕之麟儿、可堪重任也,便无视大昭皇室新生儿需满周岁方得命名的旧俗直接将初生次子取名为宸。

    宸之一字,最直接的意思是屋檐,却也有引申借指帝王之义。放在平常人家,这样一个名字或许没什么特别的;可放在皇家,便不能不教人多想了……尤其萧宸是中宫所出、实实在在的嫡长正朔,本就尊贵的身分搭上这么样一个充满期许的名字,也无怪乎满朝文武都将他当成实质的储君看待了。

    而萧琰对待这个次子的态度,也清楚表达出了这样的意向。

    因楼氏产子之后亏虚体弱,萧琰索性直接将次子接到了身边抚养,就是萧宸半夜里时有哭闹,他也丝毫不嫌烦。后来楼氏病故、中宫虚悬,后宫不是没有嫔妃旁敲侧击地暗示想将萧宸接过去抚养,欲以此图谋中宫之位;但萧琰对此却一律无视,便是后来立了小楼氏为继后,也一直执着地将爱子养在身边。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处出来的。就算萧琰对这个嫡长子的看重最开始更多是出于时势和政治考量,也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变为了发自心底的喜爱与疼宠。他与爱子同吃同睡,就连忙于政务之时,也总会让人将萧宸的摇篮放在御案旁边,每每批奏折批累了就会侧头逗一逗爱儿,既是放松也是培养父子感情。

    待到萧宸年纪渐长,萧琰便开始带着他看书认字。认字的道具依旧是他御案上仿佛永远批不完的奏折,而他也总会在教导爱儿认字的同时尽量用浅显的字句说一些朝堂上的事,间或对上奏之人的书法做个简单的品评。萧宸本就生得聪慧,有他这样带着,便也懵懵懂懂地知晓了何谓家国、何谓天下,然后在父皇写满期许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明白了自己日后将要背负的责任。

    简而言之在还不知道太子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萧宸便已有身为一国储君的自觉了。

    萧琰是克复江山的中兴之主,众所公认的明君,有他言传身教,众臣需要担心的也只是这位小殿下会不会被宠坏了而已。萧琰同样在意这一点,所以心下便有不舍,却还是在爱子信誓旦旦地说要长大、独立时同意他搬了出去,却不想因此让人钻了空子,让爱子吃下了那盘掺毒的桂花糕。

    以萧宸出事之后的身体状况,再想让他继承大位便不是眷宠、而是催命符了。是故萧琰纵有不甘,却仍只得做出了相应的姿态,开始将视线往其余诸子身上放,又迎了小楼氏入宫,只盼能多一人好好照拂这个因他的轻忽而失去了健康的爱子。

    而对育有皇子的后宫妃嫔而言,萧宸既已无缘大位,便不再构成威胁,自然也乐得在明面上与这个圣宠不衰的皇二子为善。

    可萧琰虽暂时熄了让爱子继位的心,却始终不曾放弃找寻治愈爱子的方法──在他想来,萧宸就算只做一个闲散王爷,也得有个健康的身子才能活得开开心心。如此十年下来,萧宸自个儿都已经认了命,他却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寻寻觅觅十年后终于找到了能够治愈爱儿的奇人异士。

    据高人所言,因当年的余毒滞留身体太久,萧宸就算康复,身子骨也依旧比常人更禁不起劳累。但相比之前见不得风、受不得凉,且一劳累就会高烧不退的状态,这样的状况无疑已经好上太多太多了,是以父子二人都颇觉惊喜,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庆幸。

    ──那个时候,不论是萧琰还是萧宸,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最后会反过来成为萧宸的催命符。

    回想前生、对照今时,萧宸固然对自己又一次着了那盘桂花糕的道──尽管吃下点心的他并不是他──有些无奈,可一旦静下心来细细思量,便又感觉这样的遭遇于他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的方式。

    以前的他单纯无知,不晓得君王的爱宠会为他引来多少敌意,全赖父皇的百般照料庇护才得以顺利长大。而如今么,尽管萧宸因为连日高烧昏迷、对中毒事件的首尾不甚清楚,却也知道他年寿不永、恐一生缠绵病榻的病况多半已传遍了前朝后宫。若后续事态的发展仍如前世那般,他病弱归病弱,却也能迎来好一段消停日子……所谓祸福相倚,不外如是。

    更别提有前生的经历在,他的身子要想痊愈,也仅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这一点,还要从父皇为他寻来的那名奇人异士说起。

    自打他出事以来,父皇明里暗里为他寻医访药的功夫始终不曾搁下,作为帝王耳目监察天下的潜龙卫任务单上更时时挂着一条寻访名医。只是下在他身上的毒药性太奇也太烈,纵使太医院方面不仅有他的毒血、更有后来从凶手处搜检出来的剩余毒药可供试验,可集结了无数名医会诊试验的结果,却是将用来试药的五名死囚折腾死了三个,侥幸活下来的两人也落得一个瘫痪、一个疯了的下场,又让太医们如何敢将这些解毒手段往金尊玉贵兼且年幼体弱的二殿下身上试?

    也亏得萧宸出身皇室,更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子,这才得以用无数补元益气的珍贵药材保住小命,勉强活到了十六岁上、等到了期盼已久的转机。

    带来转机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主持会诊之事,却因始终没能觅得解决之法而告老还乡的孙医令。

    孙医令当年自请离宫,不仅是为了堵悠悠众口以示负责,也是想着自己身为医者,在寻访同道之人上或许比潜龙卫更为有利,兴许有机会寻得有能力救治二殿下的奇人异士。

    而他也确实找着了……尽管这位奇人的身分,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位奇人并非如他初时所想、是一名将毒理药理钻研到极致的医者,而是一名仅仅称得上粗通医理的老人。

    老人自称岐山翁,据说是颇有声望的江湖名宿,武功不说天下第一、也绝对在前三之数。只是他武功再高、实力再强,也终究敌不过千军万马,却是不幸于二十多年前北雁入关时痛失了爱子。在那之后,他便一直潜心于团结江湖人士联手抵御外敌,及至十六年前卫平、镇北二军成功光复河山,于江湖上名望一时无量的他才功成身退,以一个普通田家翁的身分隐姓埋名地住到了岐山山脚下。

    岐山翁见多识广,气势不凡,在这岐山脚下一住十多年,虽从来无意收揽人心,却仍隐隐成了这十里八方之地引为倚仗的主心骨。邻近的大小村庄若遇有村中耆老无从解决的纷争,往往都会送到他这里请他代为调停。岐山翁当年能成功联合江湖各大势力一同抗击北雁,除了确实一心为公、全无私心,也是因为他处事调停甚为公允之故。当年用来节制、协调各江湖势力的手段用来处理邻里事务或许有些大材小用,但岐山翁本就是厌倦那些个腥风血雨和势力斗争才会在功成之后就此引退,对自己这把牛刀被用来杀鸡之事自没有分毫不满。

    也因着这些百姓的信任和倚重,岐山翁得知村中开始有时疫扩散后,立即当仁不让地为这些熟识的村民出外寻医访药……碰巧告老后四处云游的孙医令当时正在县城里统筹处理防疫事宜,双方因而结识,更在几度往还后因性情投契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当然,以孙医令的医德和曾经的身分,这无话不说的内容自然不包括帝王的私隐在内。但萧宸的毒是他的一大心病、更是他年纪一大把却仍四处云游的主因,故一次把酒谈心、听岐山翁说完他早年丧子的伤心事后,有所触动的孙医令也在酒酣耳热之际遮遮掩掩地同好友说出了这么件平生憾事。

    为免泄漏宫闱秘辛,他只说自已以前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做过供奉,颇受当家老爷的信任和重用。大户人家的腌臜事从来少不了,老爷虽然治家严谨,但夫人早逝、贵妾的娘家势力又大,以至于老爷一时不防,教那贵妾寻机下手毒害了放在心尖上捧着护着的嫡子。

    他说那嫡子虽侥幸未死,但因毒入脏腑,全靠老爷四处搜罗各种名贵药材才能吊住性命;饶是如此,这孩子从小到大也是大病小病不断,生生将一个从小敏慧聪睿的孩子磨去了灵气和锐意,虽鲜少面露愁容,却仍掩不住由骨子里透出的抑郁和黯然。因那孩子性情极好,他后来虽请辞了供奉之位出外云游,却始终不曾放弃过寻找治愈那孩子的方法。无奈数年寻医问药下来,虽也结识了不少能人,却无人有办法在不伤害到病人的情况下解除那孩子体内的毒性。

    孙医令会说起这些不过是在抒发心底的无奈和遗憾,其实并不奢望、也不认为好友能有办法解决这个在他心底压了十年的问题。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再三确认他口中的倒楣嫡子只是中毒伤了身子之后,岐山翁沉吟半晌,竟冒出了一句不如让我试试。

    这话来得突然,但挂心二殿下之事已久的孙医令抱持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加以追问,便发觉此事的可行性居然出乎意料的高。

    而原因么,却在于岐山翁的一身武功修为了。

    岐山翁能成为天下有数的高手,除了天资不凡和多年来努力不辍之功,也是因为他那身秘而不传,却绝对能称为江湖顶尖法门的玄门功法。据岐山翁所言,他这门功法施展起来或许不像一些霸道功法那般杀伤力惊人,却胜在内气中正平和,绵长悠久又生生不息,不只打起架来特别持久、用耗的都能把不少敌人耗到精疲力竭;就是受了内伤,平常人需得将养两三个月的伤势在他而言却不过是两三天的功夫,甚至随着修为提升、内劲愈发精纯,一些小伤往往瞬息间便能尽复。如此能耐,一旦与人比斗,自可说是稳立于不败之地了。

    可这套功法的玄奇之处还不只于此。

    因着内气出色的养生补益之能,岐山翁的身体基本可以称得上百毒不惧,就算一时不注意遭人暗算,也能靠着自身的内气逼除毒质修复损伤。有他出手,也不必拿病人的身体冒险试药,只需以自身内气深入病人经脉脏腑、一点一点为其逼出毒性即可。

    孙医令虽然也学过一门内气功,却是用来强身健体兼配合师门金针之法的,也没有那种神乎奇神的养生效果,自也没想过天下间竟有这样玄妙的功法。为了确认好友的功法是否真有那么神奇,他还冒险服毒、硬是逼岐山翁直接拿他当试验品证明了一番。

    岐山翁虽对他这种拿自己身体冒险的行为相当恼怒,却也不可能将中毒的好友置之不理……好在类似的事情他当年带头抗击北雁时就没少做,平素村中若有小孩误食毒物,也往往是靠他这一招化解,是以岐山翁驱起毒来可说是驾轻就熟,没三两下功夫就将孙医令自个儿都得费上不少气力才能解的毒尽数拔了出。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孙医令对自个儿身体的把握还是十分到位的,自然再切身不过地体验到了友人功法的神奇。他心切萧宸的身体多年,眼下好不容易寻得了救治之法,又哪里能够坐得住?遂即刻透过潜龙卫传信回京将此事报予萧琰,并在携友人进京的途中期期艾艾地告知了对方先前某些未曾言明的细节。

    ──例如那位老爷便是当今圣人、嫡子便是元后所出的二皇子、贵妾便是昔日的高贵妃等。

    这诸般细节让被蒙了一把的岐山翁脸黑了好几天,却终究没有拒绝──他对昔年率领卫平军抗击北雁的雍王──也就是今上萧琰──多有敬佩感怀之意,又曾痛失爱子,对那位帝王的痛苦颇有几分感同身受。也因此,待孙医令同宫里谈妥相应事宜后,双方便在盛京城郊的枫山别院碰了头,让岐山翁替久病体弱的萧宸拔毒疗伤。

    岐山翁本只是看在今上的功绩和友人的面子上才会出手救治,却意外发现那个病歪歪的二皇子根骨极好,简直是为了传承他这身玄妙法门所生──要知道越是顶尖的功法,对根骨资质的要求就越高,否则岐山翁早就将一身本事传给儿子了,又怎会让独生子落到命亡寇手的地步?只可惜当时年方十六的萧宸已过了最适合学习内家功夫的年纪,身子骨又老早被缠绵体内长达十年之久的毒性掏了空,就算勉强修习也难有成就。否则若能从小练起,便无需岐山翁出手,萧宸也能靠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化解毒质,甚至在功法的帮助下逐丝修复体内因毒质侵害而造成的损伤。

    不过也亏得这一折,让岐山翁深感两人有缘,虽出于忌讳不敢妄言收萧宸为徒,却还是在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替他根除体内的毒性之后将那套功法留给了萧宸。

    前生的萧宸自小长于宫中,六岁之后更是长年缠绵病榻,对江湖之事就算略有耳闻也是一知半解……但萧琰却不同。

    当年盛京城破,他没有随先帝转往龙兴之地昭京躲避,而是投靠了正率领卫平军迎击北雁的舅父骠骑将军沐昕宁,以皇子之尊亲上前线厮杀。他虽是天潢贵胄,一身战功却都是实打实靠自己杀出来的,不仅因此彻底收拢了卫平军,更因此入了丞相楼辉等朝中重臣的眼,在端仁太子病逝后成为了争储的有力人选。也因着曾率卫平军在前线经营多年,他很快就猜出了岐山翁的真实身分,自然明白岐山翁的这份功法有多么珍贵。

    也因为如此,尽管萧宸早已过了适合习武的年纪,萧琰还是在爱子病愈后逼着他背下了这套功法,只想着若得遇机缘,兴许还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得以病愈的萧宸,会在仅仅一年后就沦落到了被亲父射杀于北雁阵前的下场;更没想到这套功法确实有了派上用场的机会,却是在萧宸玄之又玄地重生回了六岁那年之后。

    萧宸虽然从小被萧琰惯着,但在大事上却向来对父皇言听计从,这篇功法自也记得十分牢靠。落于北雁之手时,他还临时抱佛脚地尝试了一番、想着若能成功,兴许便能凭此脱困……或许是他真的天资不凡,尽管岐山翁断言他年岁已过,练起内家功夫事倍功半、成就有限,但身处绝境之中,他却仍是在几番尝试后顺利捕捉到了一丝气感,单凭自己的力量入了习武的门径。

    只可惜他学得太晚。

    以北雁对他的重视程度,就算换了个武功已有小成的人都很难逃出生天,更何况是才刚练出一丝真气的萧宸?更别提他之后还经历了种种极为残忍的刑求和折磨,连想保持意识提起精神都是极难,又遑论修练?

    但也亏得先前那么番经历,让萧宸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多少有了点底。

    既不想重复前生的老路、不想再成为让父皇时时挂心担忧的负累,体内的毒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除的……唯一值得烦恼的,便只有该如何将此事告知父皇而已。

    打清醒之初,萧宸便决定将前生的悲惨结局当成自己心底的秘密,自然不可能将功法的来源同父皇照实说出。可若全盘隐瞒,且不说他父子二人同吃同住、平日起居全在一块儿,单是父皇对他细致入微的关怀照料,便注定了此事绝无可能瞒过父皇之眼──尤其父皇是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不论萧宸心中是否有所顾虑,都不可能隐瞒自己身体迟早能完全康复的事、让父皇像前生一般时刻挂心他的身子。

    不能说出真相却又不愿隐瞒,可行的解决方式,自也只有胡乱编造些奇奇怪怪的来由一法了。

    虽然萧宸对此其实不怎么有信心。

    他从小养在宫里,偶尔几次出去也是给父皇带着的,自然没有遇上什么奇人异士的可能──若真有奇人异士能潜进宫中和他说这些,只怕父皇最直接的反应便是加强戒备四处搜检,同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可轻信了。在此情况下,他要给功法编造个由来,便多半只能假借托梦了。

    可就算是托梦,这托梦的人选,却也得煞费一番思量。

    他想过假借已逝的母后之名。但母后在他刚满周岁不久便已因病过世,他又是自小被父皇养在身边的,对母后的印象几近于无,全是靠着宫里的画像和姨母的面容才能想象一二……且不说如今小楼氏尚未入宫,他就算于梦中见着亡母,按说也不大可能认出母后的样貌;单单就父皇的行事作风而论,若他将此事归到母后身上,父皇少不得会因此加恩楼家、甚至因而如前世那般迎小楼氏入宫照顾他……

    而这绝对是萧宸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的。

    虽说姨母阴谋置他于死是前世的事,他就算再怎么恨,也没有为了今生尚未发生的事情报复对方的道理,但要他再像前生那样亲近、信赖姨母,也是没有可能的事。他不晓得姨母是否曾有过真心实意地待他的时候,却很清楚要想避免前生的遭遇,最好的方式就是釜底抽薪、彻底绝了姨母某方面的念想。所以纵然伪借已逝的母后托梦算是相当合情合理的借口,他却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选择。

    至于其他可行的说法,目前萧宸想得到的有二。一是假托神佛之名,也不用描述得太过详细,只要一点似是而非的描述,父皇自然会循着他的线索加以推断。

    今日若换做旁人,少不得还得思量一下随意假托神佛之名行事会否引来帝王猜忌。但萧宸同父皇一向感情深厚、亲密无间,重生之后又仅仅是个六岁小儿,自然不担心父皇因此对他生出疑心……问题只在于一旦假托神佛,便等同撇开了前生真正有恩于他的岐山翁了。

    他同岐山翁相处的时间虽只短短两三月余,可对总是感叹两人师徒缘浅的老人还是颇有几分好感的……尤其他今生虽仍未与岐山翁相识,但要想痊愈,却仍需得靠着岐山翁的功法,自还是承了对方的情。

    萧宸虽含恨而死、又含恨重生,心中的是非观却未因此扭曲,自也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都是他应得的,甚或萌生出一切都是别人欠他的之类的可笑想法。想到岐山翁、想到前生即使告老了都仍挂心着他身体的孙医令,他最终仍是放弃了将功法来源假托神佛的打算,选择了最后一种说法。

    那便是将一切栽到岐山翁早逝的独子身上。

    以他六岁的稚龄,也不必将前因后果说得太过详细,只需告诉父皇有异人托梦,道是不忍见老父孤独终老,故寻得有缘人代父收徒……有完整的功法为证,再佐以岐山、卫平军旧人之类的模糊线索,父皇自然能借潜龙卫的耳目将事情的真相加以补全。

    至于和岐山翁的师徒情份、还有孙医令与岐山翁之间目前还未有机会萌生的友谊,只要有了机缘,便不愁没机会发展出来……至少于萧宸而言,将功法来源假托于岐山翁独子,算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方式里最让他心安理得的一种了。

    将大致拟定的设想在脑海里过了遍、确定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和阙漏之后,萧宸这才松了口气,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将视线投往了门口。

    因着年幼体弱、又被毒性伤及了根本,一天十二个时辰里,萧宸至少有七个时辰处在昏睡之中,余下的五个时辰也往往只有两个时辰称得上清醒,其余的时间则多昏昏沉沉的……也因着如此,他的思维判断虽都属于十八岁的萧宸,这一番思量却仍耗了他两三天的光景才得以慢慢设想周全。

    事实上,若不是他坚持每天都要醒着与父皇相处一段时间,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一天睡上十个时辰都算不上稀奇。不过有了前生的经验,尽管萧宸对儿时的记忆有些模糊,却也知道目前的情况只是过渡。有孙医令的金针之法和诸般药物配合,他固然要经历一番于孩童而言颇为折磨的治疗过程,身体却也会因此好转不少。

    但那都是之后的事。

    现如今,萧宸时而抬眼望向殿中紧闭的窗棂、试图透过薄薄的窗纸窥见外边的天色,时而将目光对往同样紧闭的殿门,就盼着正于前朝办公的父皇能在他撑不住昏睡过去前回到寝殿,让他能及早交代出功法的事,也好让父皇少上几分担忧。

    而年幼的皇子这副殷殷期盼、望眼欲穿的模样,自然全入了周遭随侍的宫人眼里。

    自上回出了事后,震怒的萧琰又着曹允将整个紫宸殿的宫人调查清洗了一番,如今留下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其中置于萧宸名下近身照顾他的有女官四人,两人是以前在元后楼氏身边服侍的,分别唤作芰荷和藕花,对萧宸最是疼爱忠心;另二人则是潜龙卫培养出来的暗探兼影卫,配合着芰荷和藕花改名芙蕖和菡萏。当初萧宸中毒,便是当时还未归到萧宸身边的芙蕖和菡萏处置及时,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小命。

    本来按大昭仪制,皇子身边当另配一名内侍总理日常起居事宜,但萧宸如今又搬回了紫宸殿正殿,起居坐卧都与父皇一块儿,这些琐事自然有曹允处理,便也省去了这一项。

    见萧宸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都有些惺忪欲闭了,却犹自强撑着不肯休息,芰荷和藕花心下怜意大起,却因不便窥伺圣踪而只能替靠坐在床榻上的孩童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小斗篷,劝道

    二殿下身子要紧。若真累了便休息一下吧?

    ……现在什么时刻了?父皇还要很久才会回来么?

    如今申时未过,恐还需一段时间。

    是么……

    萧宸知父皇素来勤于政事,近来虽因顾念着他的状况而回来得早一些,也往往要到酉时才会离开前朝,心下不由有些郁闷。

    只是他如今见不得风,就算想耍任性撒泼去前朝找父皇都有心无力;又感觉熟悉的疼痛与虚弱感随着精神不支开始一波接一波地涌上,眼皮子更是越发沉重,让他终究没能如愿硬撑下去;而小脑袋晃动的方式,也随之由左右张望转为了规律的上下起伏。

    瞧他睡去,芰荷和藕花失笑之余也没忘记将仍然靠坐在床边的孩童安置妥当,让小主子得以睡得更加安稳些……却到一个时辰后,萧宸于半梦半醒之间被一双熟悉的臂膀轻轻搂住,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望见了那个让他日思夜想、两世为人都依恋不已的身影。

    第三章

    父皇……宸儿好想您……

    伴随着唇间稚嫩清脆的童音流泻,萧宸顺着父皇将他抱入怀中的势子伸出两只小短臂回拥住男人宽广的背脊,小脑袋更是撒娇地蹭了蹭男人微微带着青荏的下颚,亲近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按说他死前虽未及冠,却也老早过了镇日腻在父皇身边撒娇卖俏的年纪;就是上辈子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个真小孩的他满脑子想着的也是长大独立,而不是牛皮糖似的一心只想粘着父皇……可也不知是否前生死后、作为魂灵飘荡在父皇身边的那一千多个日子留下的阴影太深,让如今的萧宸分外眷恋这种肢体相触、能清晰感受到父皇气息、温暖与力道的感觉,让他每每在父皇身边待着,总忍不住要腆着脸撒娇求抱。

    ──当然,更多时候,先一步出手的还是身为人父的萧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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