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奴面容一僵,知道安永问的是尉迟景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含糊地启齿“义父,那一晚您走后不久,我们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追上,大家都尽了力,可是……他还是被那伙人给掳走了。”
这消息瞬间令安永心乱如麻,他想不通眼下两军对垒的时刻,还能有哪一股身份不明的势力来找他们的麻烦。然而情势已容不得他多想,就在二人忙成一团之际,只见一道黑影倏然窜入帐中,将还在说话的两个人惊了一跳。
安永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半身赤裸的昆仑奴,只见他肩上缚着缨绳,腰侧挂着供人踏脚的黄铜脚蹬,又恢复了多年前那种坐骑奴隶的打扮。
冬奴眼中迸出惊喜的光亮,上前拍了拍昆仑奴的肩,低叹“还是你可靠。”
与此同时,帐外的喧哗声提高了八度,显然是方才昆仑奴惹出的官司,追兵直到现在才赶来。冬奴二话不说便将安永推上了昆仑奴的背,急得安永回头直喊“你也一起走!”
“知道。”冬奴倒不推辞,也利落地往昆仑奴背上一猴,冲着他的耳朵大吼,“还记得我教你的路线吧?呆子,这次可千万不能走错了!”
那昆仑奴也大吼一声冲出营帐,像是回应冬奴的话——他一向资质愚钝不声不响,冬奴到底教会了他什么,安永根本不可能猜到。
正当壮年的昆仑奴力大无穷,背着两个人跑也不显吃力,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营地边缘。
安永在颠簸中感觉到冬奴正尝试着用身体掩护自己,他想拒绝冬奴的好意,无奈内脏随着昆仑奴的步伐翻腾着,很难吐出一个字。
这时昆仑奴已冲到营地边的木栅栏前,猿臂一攀,赤脚一蹬,便已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四周火光掩映,攀到高处的三个人很快就被士兵发现,顷刻间耳边响起嗖嗖的箭矢声,听得安永心惊胆战。
就在他几近绝望时,挤在他身旁的冬奴忽然闷哼了一声,抓着缨绳的手指骨节泛白,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
安永感觉到他在发抖,忍不住眼眶一热,努力开口吐出一句:“你不该来救我……”
这时翻越过栅栏的昆仑奴猛地往下一跳,震得二人差点松手跌在地上,冬奴又是一声闷哼,身体颤动得更加剧烈。
“你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紧?”黑暗中安永看不清冬奴的伤势,只能不抱希望地问。
冬奴没有回答他,只是在满口牙快要被自己咬碎前,突兀地冒出一句:“义父,有些话我现在不说,恐怕将来就没机会了……”
安永一怔,偏过脸来,就看见冬奴的双眼浸在阑珊夜色里,泪光闪烁。
“义父……其实我骗了您,”冬奴伏在昆仑奴背上,艰难地喘了一口气,“那一夜……我偷听到您和玉幺说的话了……”
安永一时没听明白,懵懂地问他:“哪一夜?”
“在赣州的那一夜……”冬奴咳了几声,脸上挤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您和她……都不是这一世的人,这事虽然吓人,却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疑惑。我是公子贴身的僮仆……您和他,许多地方都是不一样的。”
安永惊愕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冬奴那么早就识破了自己,更没想到,他竟然替自己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
“义父,其实我还有一件事瞒着您呢,不过那件事,我盼着您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一刻,背对着身后如狼似虎的追兵,冬奴冲安永绽开一抹狡黠的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喜与得意,被天边第一缕破晓而出的晨光照亮,永远地刻在了安永的记忆里,“义父,我对您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您知道——今天我不是殉主,所以您一定要毫无负担地活下去,士为知己者死,我冬奴,痛快极了……”
说罢他撒开手,在安永惊恸的目光中向后跌去,染红了衣襟的几个血窟窿里甚至露出了箭头,显然早就被箭扎透。在跌入尘土的同时,冬奴的目光终于涣散,用最后的力气嘶喊了一声:“昆仑……”
刹那间一声悲鸣响彻云霄,安永感觉到身下的躯体在痛苦地震颤,然而昆仑奴并没有停,背上骤然减轻的分量使他变得身姿灵活,于是愈加健步如飞。
安永脑中乱成一团,在滚滚尘烟里落下泪来。
这时天渐渐亮起来,昆仑奴也渐渐甩开了身后的追兵,就在他们逃出骑兵的箭程,以为自己快要脱险的时候,身后敌军中忽然冲出一骑,吹响了某种奇怪的哨子。
那哨声尖锐刺耳,带着一股肃杀的凌厉,正在奔跑的昆仑奴一听见那古怪的哨声,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浑身的肌肉都跟着抽搐起来。安永慌忙回过头,就看见远处骑在马上吹响哨子的人,正是司马澈。
安永忽然省悟,也许这哨子正是过去用来训练、控制昆仑奴的工具,司马澈此刻吹响它,为的是逼迫昆仑奴停下来。
这一想安永不禁焦急起来,然而昆仑奴依旧忍受着痛苦向前冲,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于是安永索性松开缨绳,双手改为替昆仑奴捂住耳朵,只想令他好受一些。
不料手心刚贴上他的耳朵,掌中竟蓦然一热,抹下了两滩鲜血,安永脑中嗡地一声,彻底乱了,只知道紧紧地捂住昆仑奴的耳朵,却在他脑后喃喃地劝“停下吧,别跑了……”
如果注定要失去所有人,才能换下他一条命,这笔交易他不想做了。
绝望的心跌入深渊,安永痛苦地闭紧双眼,在一片晕眩中,夺命的哨声如同恶鬼的叫啸,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猩红的鲜血不断从安永的指缝间一丝丝溢出来,他第一次开始彻骨地痛恨起身后那个人,彻骨地痛恨……
第九十五章 追寻
几天几夜不辨晨昏的奔逃,让安永几乎忘记了时间。昆仑奴背着他一路向东,司马澈只追出五十里,便选择了放弃——无论是爱是恨,对崔永安这个人,五十里,是司马澈能够离开自己勃勃野心的最远距离。
此刻东莱郡的海岸边,玉幺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然而安永却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方向。
远远地,海天一线处银白色的光泽已在眼前,昆仑奴的步伐慢了下来,血珠一滴滴洒落在灰白的尘埃里。
安永挣扎着跳下昆仑奴的脊背,短暂的适应之后,几天来第一次抢到昆仑奴身前,看见他风尘仆仆的一张脸。那张脸上满是尘垢,七窍里滴出的血凝在脸上,留下几道斑驳交错的血痕,看上去狰狞可怕。
安永愣住,不知道昆仑奴竟伤得如此重,更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硬是不眠不休地将自己背到了这里。
“昆仑,你没事吧?”他颤声问。
沉默寡言的昆仑奴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只拼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向前走。
安永只好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海,直到遇上了一处矮矮的断崖,这才不得已停下脚步。此时烈日当空,一片浩瀚的蔚蓝色涨得他们两眼发酸,铺天盖地的海浪声中,昆仑奴胸口无声地起伏,僵硬的手指拽下了腰间的一只锦袋,而后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从锦袋里倒出一团用鲸脂和松柏混成的燃料,笨拙地用火石敲燃。
一瞬间腾腾狼烟冲向云霄,被海风斜斜送上青空。
昆仑奴守在刺鼻的黑烟前,纹丝不动地坐着,两枚黝黑的火石从他指间悄然滑落。他那双骆驼般深刻而忠厚的眼睛一直望着大海的方向,久而久之,整个人仿佛凝固成一块望海的礁石。
安永静静地坐在昆仑奴身边,有些恍惚地望着海面,在这片不断变幻、又亘古守恒的浩邈面前变得茫茫然……他此刻,还在等待着什么呢?又或者说,往后茕茕余生,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呢?
冥冥之中,耳边似乎又有梵呗在唱响: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这时海平面上倏然跃出点点白帆,是玉幺的船来接他们了。
安永目光一动,映着海天的双眸,澄澈得几乎透明。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是了,这一世,无爱无恨,无生无死,是他该离开的时侯了。
“昆仑,昆仑……船来了。”安永回过神,低低唤了几声。
一旁的昆仑奴没有回答,这时安永心中一凉,将手指探到他鼻下等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