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澈居高临下,审视着此刻躺在自己身下的人,被他束手待毙视死如归的态度惹得有点着恼,嘴里不禁冷嘲“崔宁,你到底要在歧途上走多远?你这份拼死决通千金堨的苦心,真是叫我失望。”
安永默默地任他嘲讽,目光漠然,依旧不肯开口说话。
他消极的抵抗终于将眼前这位君王成功地激怒,司马澈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忍不住拽着安永的前襟将他拎起来,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同时冲他怒吼“醒醒吧,你选择的那个柔然人已经死了,你还要为他背弃我吗!”
安永半边脸颊迅速地红肿起来,这时他终于肯将视线重新对准司马澈,缓缓开口“不是为他。”
司马澈不由一怔,半信半疑地望着安永,低声问“那是为了什么?”
“陛下……”安永悲悯地望着司马澈,像在看一个身陷迷途却一意孤行的人,“我只是不想让新丰城,再次陷入生灵涂炭的轮回,难道你忘了当年……”
“不,我没忘,”司马澈眸中杀气一闪,粗暴地打断他,“当年的事我一刻都没忘,所以我必须获胜,然后才能允许自己慈悲。崔宁,你听——”
说到这里他忽然噤声,帐内安静下来,而后帐外冲天的喊杀声传入帐中,振聋发聩。安永脸色苍白,心寒到极点,这时就听司马澈在他耳边阴鸷地低语“听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士气。”
安永倒吸了一口凉气,攥紧双拳,一字一顿地反问“所以呢,现在你要杀了我,去鼓舞你的士气吗?”
司马澈脸一僵,丢开安永站直了身子,用讥刺的语气冷冰冰地嘲弄他“既然能猜到,你不想求我吗?”
安永默默望着司马澈,与他对视良久,直到令他觉得自己方才的提议,无聊得像一个笑话。司马澈蓦然感到一丝狼狈,不由憎恶地瞪了安永一眼,转身走出了大帐。
安永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大帐中便已只剩下他一个人。直到这时安永才有余暇环视四周,只见大帐内陈设清贵,而自己躺的床榻又柔软舒适,便猜到此处是司马澈的营帐。作为俘虏,这份待遇却让他心头阴霾更沉,不知道司马澈会拿他如何处置。
此刻帐外千军万马,逃出去已是毫无成算。昨夜决定前往千金堨时,不是没想过这样的结局,他并非圣人,即便再觉得生无可恋,事到临头还是会有些害怕。
安永幽黑的双眸缓缓滑动,在帐内找寻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却最终颓然放弃——在敌营中心负隅顽抗,只能换来更多的屈辱。就在思绪纷乱时,帐内光线忽然一变,他本能地抬眼望去,就看见一位清矍的老者正向自己走来。
此人身着素净的布衣,看着不像武将,倒似谋士。安永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下一刻忽然意识到来者是谁,整个人顿时怔住。
这个人,正是他——崔永安的父亲!多年的边荒生活使这位昔日的白马公两鬓霜白,面容也沧桑了许多,是以安永没能在第一眼认出他。
安永的手不自觉地颤动起来,这一刻真正感觉到了恐惧——当年崔公前往东山隐居,却悄然失踪,早有传言他是潜入边荒投奔了司马澈。尉迟奕洛瑰因为一心记挂在崔永安身上,并没有过问此事,然而眼下真相大白,安永才意识到这一笔自己亏欠了多年的债,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刻。
可是这笔债该从何算起?他先是自己做了叛臣,然后害得母亲过世,乃至成为天子禁脔……冷汗潸潸滑下脊背,安永艰涩地干咽了一口唾沫,哑哑开口“父亲……”
崔公漠然端详着他,没有说话。
“一切都是我的错,”安永故意隐去崔永安之名,望着崔公恳求道,“新丰城破之日,求您保住崔府,由您出面,官家一定能顾念旧情……”
“当然是你的错,”这时崔公终于缓缓开口,脸色依旧冰冷,像在面对一个与己无关的人,“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在边荒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论你是自愿或者被迫,能在蛮夷淫威下保住崔府,总归是你的功劳。待到官家收复新丰之日,这些事我会替你接手。”
他的话令安永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疑惑,于是暗暗琢磨了一遍刚才听到的话,忽然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问题出在他对自己的态度上。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准备大义灭亲。
“所以……还是要杀了我吗?”安永不抱希望地问。
崔公依旧淡淡地看着他,目光疏离得令安永心寒“有些话,官家不忍心说出口,就只能由我代劳。”
至此安永终于苦笑了一声,幽黑的双眸也冷得像结了冰,口中忍不住讥嘲“那么……辛苦您了,父亲。”
被俘的日子依旧锦衣玉食,安永却度日如年、心情复杂——在得知自己的死期后,人也就成了被豢养的牲口,剩下的时间只是令人煎熬的倒计时。
大帐内司马澈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安永吃药,眉眼难得闲适地舒展着,像对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欣慰地问“永安,此刻我这般对你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知道,”安永抬起被缚的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煞风景地自嘲,“我是你功成之日,用来献给新丰的祭品,作为待宰羔羊,必须膘肥体壮。”
司马澈脸色一僵,发颤的手立刻放下药碗,同时胸口剧烈地起伏,像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永,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既像怒视仇敌,又像含情脉脉,直到急促的呼吸恢复了平顺,这才缓缓地开口“对,所以我只剩下几天时间,可以像现在这样纵容你。”
第九十四章 奔逃
听了司马澈含威不露的话,安永内心五味杂陈,嘴里满是药汁的苦味。
尴尬的气氛在大帐中流转,司马澈凝视着眼前苍白消瘦的人,终究还是低叹一声,再度端起了药碗“罢了,你还在病中,我不与你怄气,快把药吃了。”
安永把脸一偏,不肯就范,依旧拿黑幽幽的眼珠看着他。那眼神仿佛蕴蓄着无声的控诉,不免令司马澈感到十分气闷。
“你……犯下那么多事,倒还有理了?”一时胸中块垒郁结,无从消解,司马澈在心里将安永的罪状细数一遍,嘴上忍住不提,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安永清楚司马澈话里的意思,也无意令他尴尬,只是司马澈不在第一时间杀掉自己,还硬要与自己这般矫揉造作地相处,这一切都令安永徒增焦躁——他不想让自己,或者崔永安,在坐以待毙时还要成为司马澈用来缅怀过去的道具。
安永以沉默做反抗,最终赢了这一局。当大帐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无边无际的茫然与凄凉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司马澈还会留多久,也不知道面对眼前的绝境,自己是否还应该抱有希望。
黑沉沉的夜晚再一次压了下来,营地嘈杂的人声并没能随着时间减弱,安永正倚着靠枕发怔,帐外忽然响起铁链哗哗的摩擦声,他心里正觉得纳闷,这时就看见几名士兵将冬奴押入了帐中。
安永立刻坐直了身子,震惊地瞪着冬奴,直到司马澈也跟着走进帐中,面露得色地冷笑“此人鬼鬼祟祟在千金渠边徘徊,被我的兵俘虏,幸亏我记性不错,还能认得你的故旧。”
这时士兵手一推,冬奴跌跌撞撞跪在了安永身边,安永慌忙伸出被缚的双手帮冬奴稳住身子,双唇嗫嚅着,什么也不敢问。
“义父……”倒是冬奴脸色惨白地唤了他一声,泪汪汪地庆幸,“万幸您还活着,我们一直在找您,昆仑奴也跟着我被俘了,只是被押到了别处。”
安永闻言立刻将目光转向司马澈,司马澈唇角一挑,回应他的疑问:“那昆仑奴原是我的人,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至此安永不得不开口,嗓音干涩地向司马澈道谢:“谢谢你没杀冬奴,还送他来见我。”
司马澈双眉一扬,尽管不动声色,一张脸在灯下却增了三分光采,被安永冷落的一颗心总算好受了些。
待到司马澈人一走,跪在安永身边的冬奴立刻低下头,用门牙咬着安永手腕上的绳结,摇头晃脑地撕扯。
安永吓了一跳,慌忙压着嗓子问:“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是故意被俘的,对不对?”
冬奴嘴上正忙着,只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安永的猜想。
安永浑身一颤,紧张地瞥了一眼微微晃动的帐帘,忍不住担忧地问:“这里是军营正中心,我们如何逃得出去?”
这时冬奴已经咬开了绳结,舌尖舔了舔出血的牙龈,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义父,您别问了,我们时间不多了。”
安永神色一凛,慌忙揉了揉青紫的手腕,试着替冬奴解开哗啦作响的镣铐却不成功,只能无奈地放弃“只有你和昆仑奴被俘吗,那……他呢?”